启山是座荒山。
前朝曾以启山为祠,以求风调雨顺万世延绵,奈何天不尽人意,末帝梁安甫登基进山供香祈福,回宫前一日却意外暴毙在床榻上。
启山自此落下不祥之名,宗祠剩副徒有其表的空壳。虫豸寻得了好住处,几只扁蛛勤勤勉勉吐丝织网,欢欢喜喜盼着猎物上门。
只是今日猎物没等到,久违的人影倒一脚把门给踢烂了。
潮气裹着枯枝败叶闯进大殿,血气扑面而来,将破铜烂铁上的蛛网冲得遍地狼藉。
那人重重咳嗽,又强迫似的将喘息咽回喉咙,脚步踉跄逡巡一圈,向殿中佛像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下一刻,一道极细的寒芒自门外劈面飞来,铮然将那人的路钉死在银锋前。
剑风刚健沉稳,但御剑之人的嗓音倒如泠泠清泉般轻慢柔和。
“前朝之物,珍惜为好,谢兄还是不要糟蹋了。”
雨未止歇,云散了些许,半轮月盘遮遮掩掩地给殿前施舍了明光。佛像双眼微垂,眉宇间蛛丝杂乱,月色透过仿若泪水,慈悲面上挂着亘古恒久的笑意,但乍经风吹雨打,那蛛丝开始半挂不挂地飘摇,佛像骤然“涕泪横流”起来,可谓十分不体面了。
不过现在并不时兴比谁更不体面——天下之大,泱泱人众,又有谁至始至终是体面的呢?
那人盯着剑,沉默良久,缓缓回头道:“……到头来,还是败在你手上。”
并非是胡子拉碴的剑客或是惶惶不安的鼠辈——这人意外年轻,头发一路奔波,早已凌乱散开,前额碎发湿漉漉贴在雪白的颊边,月色和笑容非但没有柔和五官,反倒让流转多情的端庄眉眼乍然生出咄咄逼人的锋利感。
“过奖,”来者背着光,五官匿在暗色中,身姿颀长优美,只闻声听出来是位姑娘,说话客客气气,亦不像是寻常追杀的仇家,“谢兄也叫我一顿好找。”
血混着发梢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佛像前,谢明鹤也不打那把剑的主意,将散发拢至颈后,从容盘腿而坐,笑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江姑娘,请。”
那笑容足以晃人心神,任谁此刻也下不去手,江盈朝却仿若老僧入定,绕开青年,示意他道:“麻烦稍稍劳动尊驾,剑被您抵着,拔不出来。”
谢明鹤的笑僵住一瞬:“……”
他很有眼色地挪了块地,眼望江盈朝将棠溪从地上拔起,掏出块干净帕子开始擦拭剑身——那是她动手的前兆。
多少人曾痛哭流涕于此刻,看着那剑映出自己充血的眼,侥幸生出希望,就有多少人干脆利落的死在棠溪剑下。
谢明鹤与江盈朝相处多年,对此一清二楚。如今风水流转,自己也将成棠溪剑下的亡魂,他长叹口气,闭眼将脖颈袒露在江盈朝面前:“还请江姑娘给个痛快。”
无人应答。帕子沙沙作响,许久才停。意料中的刺痛冰凉并未落下,谢明鹤只听江盈朝低声叹道:“相识多年,我不信你会拿‘伽蓝血’做赌,为何到了如此地步。”
他缓缓睁眼。江盈朝神色并无多大波澜,有的只是不解,谢明鹤与她凝视良久,半晌轻声道:“你又为何迟疑。江盈朝,不是素日拿定主意后说一不二的人吗。”
又是相对沉默。江盈朝神色复杂,沉静清丽的眉眼倒如画般生动起来。
曾几何时,两人谈政论道,比武切磋,无话不谈——即便谢明鹤对当今承平帝周弗“扶志正道”以登天子颇有微词,也远不至于到悼念前朝昏君的地步。
银光一闪,谢明鹤条件反射闭了眼。再睁眼时,棠溪回鞘,江盈朝在他身旁坐下,将帕子递到他面前,轻声细语道:“擦擦,还有人会来,一块儿解决。”
江盈朝从不嗜血,这便是留他一条命的意思了。
谢明鹤并不欣喜,略感意外地看了眼门外。
风声飒飒,穿林打叶,半个人影也无。
“启山并非良地,又有何人。”
“且等等,”江盈朝无事可干,索性又拔剑出鞘,边擦剑边慢悠悠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谢明鹤奇怪,“玄机盟一向以中庸为尊,更有朝廷做保,周郑冯三家为靠,哪里有人敢上门踢馆?”
江盈朝冷冷笑道:“错,是前朝梁氏,也来找劳什子的‘伽蓝血’,江满熙两个时辰前才告诉我,真真给我捅了好大一个篓子。”
谢明鹤蹙起眉头:“……梁氏,不是绝后了吗?”
末帝才资平平,建树稀薄,太子时先帝再三敲打也不成大器,子嗣上更是毫无收成。江山历经几代庸君,铺张扬厉得早已经不起折腾,西北蛮子虎视眈眈,大有一举灭国之意。
内忧外患国难风波,外戚周弗以“扶志正道”为由把持朝政,起初尚遍地寻求梁氏遗嗣,三年无踪,期间朝政之事焦头烂额,周弗经重臣决议,慨然与中书令郑勤、大将军冯赫让三家分梁,以周弗为尊,一年后正式改朝换代。
自此,梁氏治政两百年宣告结束。
江盈朝并不应答。殿內昏暗,唯有棠溪划出一线锋利的月色,她盯着那剑光微微出神,片刻道:“来了。”
凄凄风雨中,一串脏话做了先锋,直入谢江二人耳朵,两人远离殿门,齐齐捂耳不忍卒听,那声音仿佛不满意似的,猛得炸出一声夹枪带棒的浑厚抱怨。
“活了这么多年,老子还没爬过这么锉的山!”
不速之客喘着粗气——显然这锉山也给他本人锉了风头,手上那盏烛灯更是苟延残喘地飘摇,身后一众乌泱泱的人头大气都不敢出,唯唯诺诺地捧场。
“锉山还不是让许哥拿下了!”
“就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第一次进皇帝老子家,许哥可给我们开眼了!”
众人随地开演,奈何多数有气无力,不比那盏灯好上多少。许维立倒是大大方方地受用,眯起眼睛剔了剔牙缝,随口朝烂门槛吐了口唾沫,提溜起身边矮矮的人道:“崽子,这是你要找的家,我们可谈好了,找到那个什么……什么血,我们这笔交易才算成交!”
说是崽子,其实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脸上带着不符年龄的沉郁阴翳,骤然被提起来也不挣扎,只慢条斯理道:“我说的,自然是真的,想必你们那位大人撑不了多久——放我下来。”
许维立手一松,望梁颉将自己的衣襟袖口悉数正好,咕哝道:“小崽子还挺讲究。”
月色不长存,转眼乌云蔽天,林叶雨中萧瑟作声,江盈朝抱臂匿在殿中暗处,身旁之人却悄声问:“这孩子真的是梁氏遗嗣?”
谁料许维立五大三粗,耳朵却灵光,当即举了灯踏进殿内,喝到:“谁?”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盈朝暗骂一声,在那灯探到躲藏处前纵身跃到佛像上,徒留谢明鹤被烛光晃了眼。
谢明鹤:“……”
乍见人脸,苍白披发,身下尚余血迹,饶是胆大如许维立也被唬了一跳:“何人在此?!”
谢明鹤狼狈至此,仍一派从容面不改色,漆黑的眸子上下打量一番许维立,半晌嗤笑:“我道是什么高人,原来是郑家的狗。”
江盈朝蹲在高处往下瞧,果真看见许维立右臂纹了个小小的“郑”,她脸色古怪起来——梁氏遗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被旁人押着上山并不稀奇,只是为何郑家也趟了这浑水?
当年周弗称帝,郑勤率先称颂上表,更是把自家当了末帝皇后的女儿转手送进宫中,闹得人人唾弃但又三缄其口。
那争相求的伽蓝血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盈朝思绪纷飞,那头的许维立劈头盖脸平白被羞辱,登时暴怒:“竖子岂敢如此!”
左右很有眼力见,递上一双板斧,许维立活动筋骨,板斧在他手上颠弄,如抛蹴鞠球般轻松:“小子,既知我是郑家人,你大概也知你许爷我要办何事,本来想放你一马,奈何你自己没嘴!留你三句遗言,下辈子积些口德!”
谢明鹤大笑:“郑家所寻之物,早已人去楼空,你们白来一趟,倒是让周冯二家占了便宜!”
许维立变了脸色:“此事从未对周冯提过,何来便宜一说!”
“还有两句,听我说完,”谢明鹤伸出两指,“其二,你们找的伽蓝血,并非在梁氏宗祠内——一言以蔽之,那孩子耍了你们。”
与梁颉此行,并非容易——少年从小体弱多病,为逃避悬赏,嚼糠吃草更是家常便饭。一路走走停停,要吃要喝不说,有几次甚至将许维立一众引至绝处,好歹千辛万苦终到启山,期间劳累伤神便也揭过不提,那小子还尽走蛇虫泥泞的弯路!
亏他还说自小常进出此山——如此看来,又被摆了一道!
许维立骤然回头,板斧在他手中吱呀作响:“你敢耍老子!”
跟班们将梁颉困在人堆里,七手八脚地按住:“敢耍大哥?!”
许维立把梁颉揪出来,唾沫星子飞溅着咆哮:“那伽蓝血到底在那里?!”
梁颉手无寸铁,临危不乱驳斥道:“将死之人,胡言乱语,你也信?”
“其三,”谢明鹤眼中闪过一丝笑,“黄雀亦是口中物。”
——这话是说给江盈朝听的。
江盈朝微一挑眉,随即像是捕捉到什么动静,脸色莫测起来。
话音未落,那烛光应声灭了,许维立的怒火憋了一路——寻不着伽蓝血就复不了命,郑家此次是下了死令,好不容易从骨头堆里翻出来唯一活着的梁氏血脉,结果反倒被骗得晕头转向。为郑家东奔西走数十年,一朝栽在了区区前朝小儿身上,气血上涌,他高高举起斧头,朝梁颉不管不顾地砍了下去。
“老子劈了你——啊啊啊!”
白光一闪,只听铿然一声,双斧重重落地。许维立只觉手腕一麻,借月光依稀看出腕间埋了几根银针,竟是不偏不倚扎到了要害上。
“这位仁兄,有话好说。”
声音闲散,听得出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两盏亮澄澄的灯笼重新将殿内装饰的蓬荜生辉。那公子半掩口鼻,被尘灰呛咳了两声,望向惊疑不定的众人,随后愕然道:“师父?”
身边随从也略一抱拳,客气道:“谢公子。”
面面相觑中,谢明鹤出了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倒是想问你。说好了只需支开阿姐,怎得把自己弄得如此形容狼狈?!”
谢明鹤意味不明地一瞥江盈朝:“无妨,小事一桩,倒是你姐越发长进——小盟主怎么也赶过来了?”
江满熙眉眼肖似其姐,平添几分早熟的老谋深算之气,闻言算是开了话匣子:“你可知,郑勤病危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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