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中书令郑勤,已是称病四月,许久不上朝了。承平帝周弗忧心不已,召遍名医也诊不出爱卿所患何疾,眼望老中书令一天天病如山倒,郑家人走投无路,竟转向求神拜佛上,日日烧香祈福,重蹈覆辙了梁氏之路。
许维立只知郑勤得病,却不知严重到如此地步,大惊道:“病危?!”
“是啊,”江满熙欣然接话道,“说是病危,其实前几日还不甚严重,今日倒又发作了,郑勤这病也稀奇,至今看诊的大夫还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郑家风声瞒得紧,我打听不出别的事,难得进京城一趟,想着师父您老人家支开阿姐估计有一段时日,便来瞻仰一番梁氏宗祠,伤且按下不表,您怎么也来了?”
江盈朝目光如有实质地压在身上,谢明鹤飞快朝她一瞥,硬着头皮讪笑:“哈哈,其实不然……”
方才大声驳斥的梁颉一声不吭,神情阴云未散。十三四岁正是记仇的年纪,谢明鹤先前轻而易举戳破他的谎话,现在眼见对方理亏,当场不怕死地冷笑出声:“哈,他是来找‘伽蓝血’的。”
谢明鹤被梁颉一打岔,总算囫囵过去,索性无赖起来:“哎哎,乖一些,小孩子少揭大人短。”
许维立只顾着打听郑家消息,闻言敷衍地捂了捂梁颉的嘴,没好气道:“安静点小崽子——那周家和冯家怎么说?”
梁颉衣领还被两手不遂的许维立攥成乱糟糟的一团握在手里,谢明鹤三言两语气得他胸口剧烈起伏又动弹不得,江盈朝分了点心瞧梁颉,眼望那张白净的小脸逐渐憋成一盏红彤彤的灯笼,心道:这孩子还挺好玩。
江满熙一合扇子,泰然自若地一摊手:“我就是一上不了朝堂的,哪里知道?不该问的别多问。”
江满熙不可能不知道。
江盈朝虽常因任务在外奔波,不像江满熙周旋于宦海风波耳听八方,却清楚周郑冯三家如何夺的位篡的权。
三年遍寻不见梁氏遗嗣,为的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外戚专权,权虽在手,不免担起恶名。
周弗此人称得起“伪君子”,既要权又要名,仁德名声传外,出尔反尔总落人口实,当年郑勤和冯赫让更是虎视眈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唱一和。
眼下三家表面上和美亲密,互相嫁娶儿女,郑勤一死,周冯两家定要为那点权争个死去活来。
主家摇摇欲坠,不多时便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许维立虽不知其理,心里摸得门儿清——伽蓝血找不找得到另说,自己若两手空空回去,怕是第一个要见血。
许维立脸色不好看,手下人也琢磨出了不对,颤声问:“许……许哥,那咱们咋办?”
可惜现在无人在意他的话。江盈朝坐在佛像肩头,听闻郑勤将死,许维立先前颠三倒四重复的“伽蓝血”,又看亲弟半真半假地抱怨道:“郑勤病危,宫中倒是不慌不忙,五日前传密讯至玄机盟,说要找这孩子说的‘伽蓝血’——”
梁颉扒开许维立的手,咬牙切齿地纠正:“别叫我孩子!我有名字,叫梁颉。启山梁氏,取自仓颉。”
江满熙“哦”了一声,眼看梁小灯笼有复红的迹象,赶紧真心实意地改口:“梁颉说的‘伽蓝血’。说是血也不尽然,它邪门得很,平日里是光珠的样式,受热便成了血,一滴下去五毒不侵百病祛除,亦可锤锻成器,刺杀无形,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了。”
许维立忙打断他:“我主子正是要找伽蓝血。说是就在梁氏宗祠,莫不然找到后你我五五开,如何?”
“你从哪儿来的消息?”江满熙平生最厌截人话头和被占便宜,立刻毫不留情地斥道,“朝廷之命,你个小小地痞也敢吞油水?”
许维立怒道:“郑家不是朝廷重臣?老子主子他女儿还是周家的皇后!怎么就分不得周家的羹?”
“哦,是郑家的狗,”江满熙以扇掩鼻,“回去复命罢,就说伽蓝血早就失窃了。”
不说许维立,梁颉和观坐的江盈朝脸色亦是一变,谢明鹤坐的腿麻,摇摇晃晃起身,叹口气道:“我说过了,周家近水楼台,当年末帝还在时,周弗一行早已将启山宗祠摸了底。若是找到,也不会派玄机盟代为查办了。”
江盈朝这才明白江满熙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一把怒火灼灼攻心——本以为江满熙只是碰巧找谢明鹤叙旧,没想到又是代周家行些见不着光的烂事!
玄机盟自父母手上发起,可谓呕心沥血步步经营,不为权势不畏官宦,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从父母的鲜血中接过重担,江盈朝一边提防盟中那帮冥顽不化的老东西,一边奔波为父母寻仇报怨,提着沾满鲜血卷了边的剑还没进盟会门槛,自己亲弟弟倒当了一回“送盟童子”,将玄机盟拱手给了宫中。虽说改朝换代的确自身难保,倚仗朝廷算是万全之计,谁料亲弟送的如此干净不留底,宫中无论大小,那些腌臜破事自此全堆到玄机盟中了!
江盈朝愈想愈气,恨不得现在下去把江满熙绑起来家法处置,可若骤然出现,江满熙定会咬死一句话也供不出口。左右为难,她只得继续看下去。
梁颉一听伽蓝血被盗,当即拼命扭身,挣扎着想从许维立手下出来,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它就在这殿里!”
“小梁颉,你想说,就在佛像下,是吗?”江满熙一指裂了缝的地砖,“当年兴建梁氏宗祠,地砖皆彼此咬住无缝契合,你猜为何这里裂了条缝?”
许维立桎梏着梁颉抽不出身,手下人过来将那块裂缝的砖搬开,探灯道:“果真没有!想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伽蓝血至此,算是彻底找不到了。许维立今晚大起大落,以为能交代出个所以然,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耍了一场又一场,目眦欲裂道:“老子要他x的和周家狗拼了!”
梁颉更是一扫阴郁,暴跳道:“这帮周家的鬣狗!”又因涵养硬生生憋住,再度把自己变成了个小红灯笼。
江满熙倒笑了起来:“别说,若是我阿姐听得我做这事,免不了和二位仁兄一个反应。”
谢明鹤恍然惊觉上头还有个眼观六路的江盈朝,抬头一看此人脸色已是黑云压城,忙捂他嘴:“少说些,给自己留个后路!”
江满熙灵活躲闪,奇道:“师父,你常说后路并非给吾辈所留,怎么现在倒怕起我姐了?你孤身一人,想必她尚未追查到此处,大可放心,我给她捅了那么多些烂摊子还不够吗?”
谢明鹤心道,完了。
江满熙口若悬河,兴头上旁人根本插不上话,飞金扇一开一合,颇有指点江山之气概。随从见谢明鹤脸色愈加肃穆,余光瞥见了什么,顿时面如土色:“盟主……”
江满熙余兴未消,一挥袍袖,慷慨激昂道:“何事?”
下属哆哆嗦嗦,两股战战,将灯举至高处,朝上一指。
江满熙抬头望去,刚好和江盈朝大眼瞪小眼。江盈朝盯了他半宿,嘴角硬生生扯开抹残忍的笑,温声道:“说的不错,继续说啊。”
飞金扇清脆落地,江满熙瞠目结舌,微弱道:“姐……”
众人才看清佛像上还有个负剑的女侠,许维立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鬼地方到底来了多少人!”
谢明鹤微笑道:“小盟主,自求多福罢。”
江盈朝听了全程,面色早已是风雨欲来的催杀之意,开口尚且平静。
“……我问你,你阿姐要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江盟主脸色一变,腰板一挺,下巴一拉,刹那间摆出一副沉重又凄苦的神情。
谢明鹤意味深长,在旁摇头:“我曾反复教过你,行事莫张扬,谋计莫轻狂,小盟主怕是一句也未听进去。”
江盈朝自佛像肩头一跃而下,清丽眉眼隐隐透出锋芒毕露的怒火,棠溪出鞘,未见血色,却照亮了那群人的眼睛——她确确实实想动真格了。
“说啊,”她笑不及眼底,阴森森接话,“你阿姐又要给你收拾什么狗屁不通的烂摊子?”
江满熙结结巴巴连连摆手:“真不是……你且听我解释……”
许维立见形势不对,转念想起江满熙好歹指点迷津,决意救他一命,抬手却酸软无比——那银针还钉在他的腕间。
他忍痛将银针生生拔去,拎着梁颉脖颈朝斧头上靠近了些,大声威胁道:“喂,你们要找的那小子还在我手上……x的,狗生的崽种!”
鸡飞狗跳的混乱中,梁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狠狠咬了口胸前横着的胳膊。许维立二度吃痛缩手,气急败坏骂娘跳脚,那崽子却转头抬脚毫不犹豫地再向许维立命门狠狠一踢,许维立当即一翻白眼,险些痛昏过去。
梁颉泥鳅般从数只手间滑走,匆匆跑至江盈朝面前半步屈膝跪下,沉声道:“师父。”
这一拦一跪,江盈朝罕见的有了茫然神色,她怕棠溪伤着梁颉,只得抬高手臂,慢半拍地低头问梁颉:“师父?我?”
梁颉掷地有声,拜三拜道:“久闻棠溪之名,遗憾从未见到御剑之人,如今得幸,钦佩师父持重沉稳之性,剑艺精湛之名,还请收梁颉为徒,梁颉必定报答师父教诲之恩!”
这是给江满熙做了认错的样子。
江满熙满怀感激地瞄了眼梁颉,便也跪下来,极为熟练地膝行至少女身边,扯着她的裤腿诚恳低头。
“姐,我错了。”
江盈朝怒极反笑,想要抽腿脱身,奈何此人死不放手,大有抱到天荒地老之势。
江盈朝无计可施,一气之下提起棠溪,架到江满熙脖颈上,威胁道:“你放不放?”
“女侠且打住!”许维立五官扭成一团,他颤巍巍指着江盈朝,又转向江满熙:“玄机盟主……姐?”
又对谢明鹤不可置信道:“……师父他老人家?”
谢明鹤咳了一声,适时解释:“年岁上差不了多少,不必如此称呼。”
江满熙跪在地上,寒芒在颈,倒没心没肺咧开一口白牙:“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玄机盟江盈朝、江满熙是也——仁兄又是哪方神……哎呦!”
江盈朝反过来朝江满熙后脑上拍了一掌,冷冷道:“江个屁,我不姓江,冤死我了。”
沉寂已久的启山梁氏宗祠,今晚算是热闹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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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伽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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