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穷途末路,刀光剑影,周旋良久,一只乱箭凑巧穿衣角而过,江盈朝浑不在意地撕开布料,塞进腰间,顺手拔下那只羽箭,借月光看清了上面小字。
冯。
玄机盟为办事便利,在京城设了据点,江满熙一行人趁天色未明,偷鸡摸狗般躲过官兵巡查,一路翻进据点后苑,这才略略松口气。
梁颉轻声抱怨:“是贼否?非贼耶!”
“年纪轻轻别装老成,”江满熙一揉他头,“且换身衣裳修整,你师父他们很快就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谢明鹤被领头兵恭恭敬敬送入府中,江满熙千恩万谢地送客出府,长吁一口气,朝门外探头自言自语:“说好了阿姐要来的……”
雨势渐弱,天色昧旦,梁颉知道自己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在后院水榭里来回踱步,生生把自己走成了只巡回领地的鹅:“师父怎还不来?”
“还未正式拜师就如此担心?”谢明鹤换了身月白衣裳,坐在一边,铺开棋局,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正是京城小姐们最着迷的模样。
梁颉怒怼:“你一点都不关心她!亏她设计间接送你回来!”
谢明鹤无端被怼,想辩驳又无从下手,垂眸思索间,忽闻梁颉欣喜道:“师父!”
他微微一怔,抬眼隔着水榭珠帘望去,只见江盈朝微微喘息,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身姿挺拔秀丽,头发被雨水打湿,干脆散在身后,一双眼睛经过鏖战,反而越发炯炯有神。她朝梁颉一抬下巴:“如何?我素来言出必行。”
梁颉真心实意,朝她一拜:“学生眼界狭小,方才言语不当,以后必定谨言慎行,还请师父海涵!”
师徒二人一路说笑,把谢明鹤晾在一边,他也不恼,只盯着江盈朝背影转过长廊才收回目光,背后传来江满熙的声音:“阿姐这副模样,已经多年未见了。”
谢明鹤“唔”了一声,良久道:“等她安顿完毕,你请她来与我对弈一局。”
江满熙欢快应允:“当然,兜兜转转,好歹你们两人可以谈谈了!”
但江盈朝坐在对面时,谢明鹤早已自我对弈一局,正在收拾残局。
她在他面前站定,拿手扣了扣桌案:“喊我来,自己又下完了棋,你有何事想对我说?”
“还有,那追兵是冯家,”江盈朝在他对面坐定,托腮看他将棋子一枚枚拾回棋篓,“你与我说实话,周郑冯三家到底要那伽蓝血干甚么?”
谢明鹤不答,江盈朝便强行按住他收棋的手,沉声道:“我只问这一个问题。”
“伽蓝血,能挑选它认定的天子,”谢明鹤将手缓缓从江盈朝手中抽出,“梁安之死,对外说是暴毙,实则是因伽蓝血认为其本不是天子,被周弗遣宫女活生生捂死的。”
江盈朝抱臂靠在椅背上:“死物认主我只在话本子中见过,难道梁安受了认可,就不会被周弗捂死么?”
谢明鹤低低地笑出声:“你总是这么果决。”
江盈朝耸肩道:“若你信,就不会说出伽蓝血外的话了。”
“……盈朝,我这次在京城并不能久留,”许久,谢明鹤淡声开口,“抑或,往后此地,我亦不能久留了。”
“……准备几日走?”江盈朝微微蹙眉,“江满熙倒盼着你来,估计不能如愿了。”
谢明鹤道:“今日,不出半个时辰。”
如此急迫必有隐情。江盈朝以指尖沾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周”字,抬眼看他。
谢明鹤微微点头又摇头,叹息道:“原是同窗,这几年也不见得常来往,坐下未说几句便又别离,若是杨柳,也必定被折秃了——可否将你擦剑的帕子予我,也算念我在你手里死里逃生。”
江盈朝并未回应他的苦中作乐,只起身,将帕子递给他,神情郑重地拍他肩承诺:“此行归期不定,以命为重。若方便时,与玄机盟书信往来,他日把酒言欢亦指日可待。”
江满熙站在书房,正饲养信鸽,见江盈朝走来,惊诧道:“不与师父闲话一二?”
江盈朝沉默,决心将谢明鹤远行的事情瞒下去:“没说两句又快吵起来,不走做甚?”
话音未落,一只眼生的信鸽扑棱棱落于窗棂前,江满熙奇怪道:“阿姐,你没买新鸽子罢?”
江盈朝冷冷道:“我素来只干事,不读信——那帮人的信,我看一眼便头晕。”
信鸽脚上绑着枚信纸,江满熙将它取下,拆开,“咦”了一声,江盈朝刚燃好火折子,闻声皱眉:“又是何事?”
江满熙递到她面前道:“给你的。”
江盈朝接过,果然写着“江盈朝亲启”。
她眉心一跳,生出不祥的预感,匆匆展信,只有寥寥几字。
玄机盟谢明鹤勾结前朝旧部,意欲谋反,断不可留,速杀。
“对了,师父呢?怎又不见人影?”江满熙探头看向水榭,“阿姐你下次多留他几刻钟嘛,你当年与他学习做伴,这几年倒是没句话和他说了……”
亲弟犹在耳边唠叨谢明鹤越发神出鬼没,行踪叵测,尚且不知他的胡编乱造一语成谶。
江盈朝仿若化为一尊石像不闻不问,只盯着薄如蝉翼的纸条定定看了许久。火折子紧紧握在手心,已烧得发暖发烫,她的指尖仍是一片冰凉。
江满熙见她脸色不好,立即收了嬉皮笑脸,凑过来伸手欲拿纸条:“姐,究竟是什么消息?”
江盈朝轻轻拂开他的手,将信纸点燃,点点火星在她眼底渐起、燎原、式微,最后留下焚烬的死灰。她下意识去找那块绢帕,却摸了个空。
——她将它赠予谢明鹤以作别离了。
窗外不远处的水榭里仍摆着那人的剩子残局,雨已早停,曜日重出,枝头鸟雀又争吵起来,吱吱喳喳一派热闹,梁颉蹲在池边喂鱼,嘀嘀咕咕些诘屈聱牙的“之乎者也”。
江盈朝就在这满园生机中微微叹息,又看江满熙在旁如临大敌神色严肃,最终摇头涩声道:“小事,无妨。”
前朝旧部是谁无从得知,谋反大罪更非她能辩驳,来信目的只有二字——速杀。
江盈朝处理要事素来沉默寡言,江满熙一向不过问,便也不多言了。
他只暗惑他模糊窥到的来信署名。
那似乎是一个“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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