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玉闭了闭眼,不想再提。她转而换了个话题:“当日我看过与会名单,明明没有你,你为何要去?”
金长哲看着她的眼睛笑:“当然是为了你。”
他是惯会**的,这些小手段都信手拈来。可风玉注定不是他惯常应付的那些情人,她还是拧着眉:“直说。”
金长哲正色:“私下聚会的时候李阳秋炫耀过,说盯上了文主编和她身边的小助手,准备用手段把两个一起搞到手,我当时嘲讽了他几句,他脸上挂不住,后来品酒会就没请我。但我在你身边有眼线,我知道你也会去,就料想他肯定不安好心。李阳秋的公司最近在审批上碰到麻烦,我……一直和政府的关系挺不错的,当天过去就是用这个让他放了你们。”
风玉听了,沉默了不说话。金长哲语焉不详,但她大概能猜到具体情形。
金长哲觉出她态度的松动,继续谆谆善诱:“这一年下来,你的钱还剩下多少?快没了罢。这里处处都要钱,你还能撑多久?我手段多的很,听说你对外宣称你姓秦,接下来我准备告诉所有人,你其实姓南,早就被南兴城许配给我,你预备怎么办?”
“你跟我在一起,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我还能给你面上的体面,总比你一直游荡在外来得强。”
“在这个世道上,女人唯一合法的谋生方式就是做妓女,无非是给一个人还是给许多人的区别。”
风玉冷笑:“你这么对我,在你眼里,我跟妓女有什么分别?”
“有啊。”
金长哲趴在车窗框上,大方地把英俊温柔的眉目扔在风玉眼里:“我想听你说爱我,不想听她们的。”
风玉心口猛跳两下,她真没觉得金长哲是真的爱她才搞这一套,无非是餍足的猫总爱戏耍掌中鼠的恶趣味。她挑眉:“花街里一把钱撒下去,大把的人愿意跟你说爱。”
“她们的爱太虚伪,我不想要。”
“难道我就真诚?她们为了生计,我为了钱。”
“你是看不起妓女还是看不起你自己?”金长哲看着她,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视线又转回车内,从内视镜里看着自己的脸。
“不过大家谁又看不起谁呢,要我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妓院①,女人是男人的妓,农民是地主的妓,力工是雇主的妓,平民是政府的妓。”
困住他心的那片死地又开始在他眼里翻涌荒芜,他用手撑着下颌,食指抵住右边眼角,遮住了颤抖的睫,余下的左眼只剩冷漠。
“风玉,我们都是这所大妓院里可怜的妓女,你做什么那么恨我呢?”
“我只是想让你爱我。”
“我们各退一步吧。”金长哲又挂上了那副温柔笑脸:“白秘书下个月就要回老家结婚了,我还需要一个秘书。”
风玉看着他,久久无言。
“你能让报社十二月之前就恢复发行,对吗?”
金长哲点头:“当然。”
风玉闭了闭眼,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后来她搬进了晚山别墅。
做秘书不比做助手轻松多少,所幸让她做秘书无非只是图个名声好听点,但也差不了多少,实际上还是做情人。答应金长哲的第二天,风玉就去文兴报社正式辞职。文丽坐在办公室里,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你。”
风玉偏过头,低声道:“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对不起。”
文丽看着她,眼里的情绪极其复杂:“是我的错,我本来就不该动了那样的坏心思。我要是坏的,或者好的彻底,也就好了,到了那里,看着那些人对你虎视眈眈,我又后悔了;李阳秋用投资威胁我,我还是默许了那样的事情。做坏事总还是有报应的,我自己也差点……幸好金先生去的及时。风玉,对不起。你以前不知道我这样的一个女人要在男人的世界里站稳要经历什么,我真希望你永远不知道,可现在你还是知道了,是我的错。”
风玉扯了扯嘴角,唇缝抖落成不规则的线条。对于文丽,她实在恨不起来,但也无法原谅,她只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叫了辞呈,起身走了。
风玉平时正常上学,有应酬交际的场合金长哲才会让她作陪。风玉酒量不好,金长哲也不会让她全替自己喝了,但几次下来也练出来了。她一直不情愿,金长哲是知道的,但他耐心已快告沁,不想等风玉真正妥协了。白知晓要回老家的前一天,跟风玉见了一面。第二天金长哲问她说了什么,风玉只是摇了摇头。
又一次酒会结束,风玉已经喝得烂醉。金长哲把她从车上抱下来进了晚上别墅客房,按在梳妆镜台,帮她摘首饰梳头发。
他看着镜子里风玉脸上红晕,像是摘下来了天边的云彩嵌在双颊上,看的入迷,他从背后环抱住风玉:“风玉,可以爱我吗?”
“哪怕假装呢。”
“你还没说呢,那天晚上你说梦话,说你恨死了,你恨的是谁?是我吗?”
“你愿意恨我,却也不愿意爱我,明明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花费的力气一模一样。”
他自顾自喃喃地说着,也不需要风玉回答。风玉的眼睛被酒精烫出了水晕,看着他,轻声说:“我说的是我父亲。”
金长哲一愣:“南兴城?”
风玉闭上眼,眼泪掉了下来,没说是不是,而是说:“不过你们都差不多,恨谁不一样?”
“为什么恨?”金长哲好奇,宽厚的手掌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
“我母亲一生都在渴望被男人爱,她本来是很有钱的,她父母给她留了很丰厚的遗产,因为谈恋爱全都花在男人身上了。我是她和那么多任对象中最爱的一个生下的,但生下我之后,我父亲就抛弃了她。我父亲不过是为了钱和感情,根本没想过责任。但他后来还是回来了,跟我母亲说对不起她。三个人的日子没过过久,他就又为了别的女人跑了。我妈妈还是爱他,虽然她自己也一直在找别人,每次父亲钱花光了,就会回来求妈妈收留他。妈妈每次几句甜言蜜语就被他哄住了,得了钱没多久父亲就又跑了,妈妈就再找别人——能对她说‘我爱你’的人,哪怕只是图她的钱。”
“我好恨啊。”
记忆变成一把铁钩,勾缠住风玉的泪珠,回忆是操手,一想,眼泪就成串得被扯掉下来,止也止不住。
金长哲把她抱住,让她在他怀里哭。
“我好恨,恨他是我父亲,恨他总是一次又一次抛弃我和妈妈,恨他每次回来都全心全意对我好,恨他每次离开都薄情寡义。我恨他教我做风车,恨他教我背《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恨他跟我说对不起。”
“我也恨我母亲,恨她为什么就非得依靠男人,她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能和我好好过。那句‘我爱你’,我也能对她说,可为什么她就还是需要那样一个男人。”
——“对不起囡囡,可是只有那样我才觉得我活着。”
风玉想到她质问母亲时,对方的回答。母亲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那样轻,像是手工制糖时动作翻滚间形成的泡沫,轻轻一碰,就碎在空气里了,只剩腻味的甜。
“现在我也没资格恨她了。”风玉自嘲一笑:“我也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金长哲慢慢把她箍紧:“你和她不一样。”他没留意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你和她不一样,是我逼迫你的。”
金长哲抱着她起身,躺倒了床上,看着那扇窗户,在她耳边低喃:“看见那扇窗户了吗?”
“那是你一年前逃跑时跳下去的地方。你怎么那样狠心?那样高的楼,那样硬的地,你说跳就跳。你知道吗?你走后,我在那扇窗子前坐了一宿,吹了一晚上风。”
“你一直都这样,这一年我暗地里百般刁难,不管怎么挫败你,你总是颓丧没多久,又一阵风似得忙活,忙着上学,忙着生存,叫我抓不住。”
“我以为长久地不见面,那股劲儿就能过去。可是越不见,就越想你。想你从我的窗户跳下去,想你该怎么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
“我还是忍不住,偷着看过你好几次,你在路边买馒头,只买了一个还分给流浪狗半个;一边走路一边背书,差点被黄包车撞到还被人骂;应酬场合遇到,你躲我跟躲瘟神似得。我总盼着你来求我,又怕看见你来求我。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风玉,你来爱我好吗?我也会爱你。这个世界烂透了,容不下你这样的人,我们什么都留不住,但总能留住一段情。”
风玉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眼角却还止不住地串着泪珠。她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或者说没有回应就是一种回应,一种无声的默许。
金长哲拥着她,搓扁捏圆,不管怎么摆弄风玉都不反抗,她不是拧巴的人,已经堕落到深渊,更不会恐惧黑暗。她在黑暗的侵袭中被撕扯,身体和灵魂都痛苦到无法承受。意识碎裂成两半,一半在笑她,一半在诱惑她沉沦。她像海浪翻滚中的船,控制不住地颠簸反抗,又很快被浪沉入海底。
金长哲抓着她,箍着她,怎么样都觉得不够。最癫狂时想跟观音菩萨要一个紧箍咒,把风玉和她紧紧绑在一切分不开。他此时此刻和这个人是再亲密不过的距离,可他心里兵荒马乱,恐慌快要把他吞没了——他从风玉的颠三倒四的话语和七零八落的经历里隐约感知到了一个事实。风玉在他怀里就像风,不管他怎么捏紧都觉得下一瞬她就要溜走了。
于是他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在这一瞬,他不信鬼神,但那时他第一次向柯罗诺斯神祈祷,希望他能为他们打开一条时间裂隙,让他们永远藏在那里——没有战火、没有纷争,没有生命的死地,有的只是两个紧紧相拥、好像在相爱的人。
可惜金长哲不信马克思,不然他就会知道宗教不过是人类错误的幻想。
时间当然不会停止,更不会怜悯任何人。那时那代,更不会有什么是永恒的——金钱、房产,甚至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不变的只有他最讨厌的动荡。
1935年,华北事变爆发。十二月九日,一二·□□生运动爆发。第二年,双十二事变爆发,国共两党开始洽谈合作。
此后八年,日军大举入侵,军靴残忍地踩上了这片土地五千年沸腾不止的颈动脉上。中华儿女在窒息的死亡威胁中,以己之命,换国之生。
①“世界是一个大妓院”:改自迪伦马特的话剧《老妇还乡》,原话是“这个世界曾经把我变成一个娼妓,现在我要把它变成一个妓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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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时光不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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