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伯绕过书案,走到洛九身前,伸手去搀扶他:“起来吧,去伤。”随即发现了洛九肩头浸出衣衫的血色,“你受伤了?”
洛九顺着范建的力道站起身,不甚在意地回答:“只是小伤,不碍事。可能是之前揍李承泽太用力,伤口崩开了。”
司南伯嘴角抽了一下,没有对洛九打了二皇子一事发表评论,而是继续了之前的话题:“你们两个,都要平安回来。其他的事,自有我们这些长辈出面,明白吗?”
他感觉到了洛九的状态异常,但分不清哪些是他自己的心结,哪些是受到范闲假死的刺激。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问题还是留给儿子去解决,作为长辈,他需要做的,就是在京中替孩子们做好后盾,收拾残局。洛九打了二皇子又怎样?难道二皇子先对闲儿出手就有理吗?他自会进宫找陛下分辨分辨。
洛九感受到了那片拳拳关爱之心,低头应了声“是”。
范建又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洛九想了想:“去鉴查院找陈院长。此前我曾向他承诺用我的命护住安之,若是失约,愿受千刀万剐之刑。现在失约一半,便去领一半的责任吧。”
听他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不是要去领罚,而是要去找陈院长吃个便饭。范建黑了脸,总算明白范闲信中为何不让洛九去见陈萍萍了。他不清楚范闲是否知晓洛九和陈萍萍的约定,但以他对鉴查院院长的了解,他恐怕真能下得去手!
司南伯没法冲眼前这个明显神志不清的孩子发火,便狠狠骂陈萍萍:“这老匹夫!他自己怎么不去派人保护闲儿!威胁孩子算什么本事!”紧接着也不管洛九原本什么打算,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你先处理一下伤口,然后直接回使团吧!不许去见陈萍萍,也不许进宫去见陛下!”
洛九眨眨眼:“我没打算去见陛下。”
“他不配。”
司南伯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洛九受到刺激之后,心境在不断变化,理智在空中蹦极,所以他面对不同的人时候表现完全不同。谢必安面对的是崩溃边缘凶戾狂暴的洛九,言冰云面对的是心丧若死呆滞失神的洛九,李承泽面对的是无法无天疯癫狂悖的洛九,可范思辙金燕子却只见到收敛杀意后温和疲惫还护犊子的洛九。
而现在,作为长辈的司南伯范建,面对的是一个愧悔万分,乖巧到只会说实话的洛九,就是他的实话有点吓人。
“既然陛下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父亲,他便没资格知道安之的事。”洛九的话十分直接,丝毫不掩饰对庆帝的怨气。
司南伯的手在袖中颤动了一下:“你、你们知道了?”
“您是说皇帝是安之亲爹的事吗?对,肖恩临死前说的。”洛九老实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安之很难过。作为父亲,陛下一点都不合格。”
“他比您差远了。”
司南伯听到这句,难以抑制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强行扯平嘴角,以至于表情显得十分僵硬。他在心里慨叹儿子对洛九真是太过了解。若是此时洛九去见陛下和陈萍萍中任何一人,只怕都活不成了!
这个孩子现在状况极其不对劲,说什么都听,问什么都说。而他偏偏又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就连陛下和陈萍萍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但是范建不想。他双指并拢,揉了揉眉心,沉声吩咐:“你不要再说话了,现在就以最快速度回使团,路上不要停留。在见到范闲之前,不管谁对你说什么,一句都不许答!”
洛九顺从地闭上了嘴,欠身一礼,然后跃上房檐消失不见了。
范建看着青年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来不及去见久未归家的小儿子,直接坐车进了宫。在宫殿长长的甬道尽头,他遇到了同样等在那里的陈萍萍。
作为庆国情报机关的最高掌控者,庆帝和陈萍萍的消息要比司南伯灵通得多,也因此,他们都是先收到了范闲身死的消息,才看到范闲本人的信。两人各自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
陈萍萍几乎是一瞬间就从轮椅上翻了下去。他撑着上半身想要爬起来,急怒攻心,又翻倒在地,被快步跑来的言若海扶起。“快,别管我!召集鉴查院所有人,集合!”他的双眼失焦,又在一瞬间燃起了黑沉的火焰,“去给我查,洛九呢!”
很快,他便得知了洛九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京都,没有掩饰行踪,直闯二皇子府的消息。这消息让鉴查院院长神色莫名地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企盼着什么。
鉴查院所有人集合完毕之前,陈萍萍手里已经握住了范闲的信。和给范建的信略有不同,范闲在信中写二皇子派谢必安等七名九品意图围攻他,用春秋笔法语焉不详地描述是洛九救了他,但是洛九却受了伤。重伤和急怒让洛九神志不清,人已经往京都方向跑了,他没能拦住。他不知道洛九会闯什么祸,只好求陈萍萍帮他护住洛九。
数百号人肃立在广场上,等待着面前的院长发号施令,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可是静默半晌后,只得到一句:“散了吧。”
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陈院长,不敢出声询问,三三两两地散开了。陈萍萍转动轮椅,吩咐言若海送他进宫。
入宫后的陈萍萍和范建并没有得到召见。两人等在殿内那副铁制的盔甲前,也没闲着,大吵了起来,丝毫没管这里是皇帝的寝殿门口。
司南伯把在府中憋屈的一腔怒火全撒在鉴查院院长身上,指责陈萍萍不顾范闲死活,拿他当棋子送去北齐,若不是他撤去黑骑,范闲根本不会遇此险境。陈萍萍却说洛九正是被派去保护范闲的安全,他私自离开使团,理当受重罚。范建冷笑一声,质问陈萍萍是不是年老无用到只会把责任推卸到年轻人身上。
两人的吵闹声终于让寝殿内的庆帝忍无可忍,召他们进去,吼了一声“都给朕闭嘴!”他看着面前这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臣,神色莫名:“看来你们都知道了。”范建和陈萍萍对视了一眼。范建先开了口:“回陛下,是,臣收到了闲儿的信。”接着,陈萍萍也坐在轮椅上躬身回答“臣也是。”
庆帝也收到了范闲的信,这封信的措辞又略有不同。
范闲写二皇子派七位九品高手围住他,他心神不安之下,行差踏错,试图假死脱身,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而洛九被他假死骗过,伤心欲绝,心神大乱跑去了京都,若是因此对二殿下有所不敬,他先替洛九请罪,求陛下从轻发落。
这封信写得比给范建和陈萍萍的加起来都长,信中范闲只表达了自己的愧意,对二皇子派人威胁他没有丝毫怨言。一封长信态度诚恳而恭敬,情真意切,文采斐然,隐隐还带着一丝撒娇的口气,让九五至尊的帝王读起来都舒展了眉头。
庆帝那时已经收到了洛九强闯皇子府的消息,他一边读范闲的信,一边骂了一声“臭小子”,想到自己听闻范闲死讯时都吓得发足狂奔,他气范闲胆大妄为的同时居然隐隐共情了被吓傻的洛九。
直到他收到二皇子和洛九一言一行的详细奏报。
“洛九刚刚跑去了老二府中,差点把老二掐死。”庆帝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陈院长和司南伯都肃容低下了头。
范建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陛下,其实洛九刚才也来过臣府中,臣观其言行,毫无章法,似乎有些……癫狂之症。”
庆帝点头赞同:“嗯!他是挺狂,打完老二还骂他,‘皇子算个屁’。”就连洛九当时的语气,庆帝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陈萍萍和范建听完更不敢抬头了,两人深深地躬下腰,敛去了所有神色,思维却在发散。
陈院长心想:那怎么了,他还想弑君谋逆呢,和这相比皇子确实算个屁。
司南伯心想:这不算什么,毕竟他刚才还亲口骂了陛下您。
见两人不回话,庆帝继续说道:“如此悖逆之举,可见其人对庆国无忠,对皇族无敬,这般狂狷之人,留之何用?”
范建大惊:“陛下!臣以为洛九言行并非出自本心,他是为闲儿发疯,才——”
他来不及求情,就被陈萍萍打断了:“臣附议!这般狂悖之人,该当死罪。不如陛下把他给臣,死前废物利用一下。”
“你!”范建怒视陈萍萍。
“哦?”庆帝饶有兴致。
陈院长声音低滑得宛如毒蛇贴着地面潜行:“洛九来历不凡,这陛下是知道的。他所修的武功精妙绝伦,堪比当世宗师流派,他提出的战场救护之法惊才绝艳,领先于整个时代。这样一个人,谁知道还藏有多少神异。恳请陛下把他交给臣,臣有信心挖出他的秘密!”
庆帝似有意动:“可你之前用尽酷刑,不是也没能让他开口吗?”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陈萍萍嘴角噙了胸有成竹的笑意,“刚才司南伯有一点没说错。洛九发疯,是为范闲。”
“如果说洛九是一匹烈马,如今范闲就是套住他的缰绳。再烈的马,套上缰绳便也只能由得人随意控制了。”
“只要用范闲作威胁,略施手段,他会开口的。当然,可能开了口人也就废了,就这么竭泽而渔,有些可惜。不过反正他已是死罪,倒也无所谓。”
“陈萍萍!”范建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他佝偻着身躯,对庆帝恳切道:“陛下,何至于此啊!洛九对庆国的忠心,只看他在战场上那般拼命便足以明证。陛下爱才,让他少年权重,难免生出些许傲气,您心怀天下,又岂会容不得年轻气盛?臣斗胆以为洛九今日举止失常,全是被闲儿刺激所致,罪不至死啊!”
“陈萍萍这个老匹夫,根本就是在公报私仇!”
“呵,难道范大人一番求恳,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司南伯根本不搭理旁边的鉴查院院长,只对着庆帝诉衷肠:“陛下,臣承认自己有私心,洛九毕竟是闲儿唯一的挚友,他所行之事也全是为了范闲。臣只是想……求陛下留他一命。”
“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自己去折腾吧!”
庆帝看了范建一眼。说起来,此事再往前追,起因还是老二抓了他儿子。范建这话,或许还真是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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