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两人清醒地躺在一起上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土炕比不上席梦思,他们中间相隔甚远,身体较劲拉扯着一条花被子,一个怕生疏,一个怕逾矩。
拉锯战以许从严的咳嗽声宣告结束,钟一翻过身松下一点被子,不是给许从严机会,他是想给病人多一点关怀。
“好好睡觉。”钟一闭上眼,把头闷进被子里。
房间里亮着一盏夜灯,许从严就着昏暗的光线向左看去,花被下蜷缩的身体,正在规律地起伏呼吸,露出半个发顶,短短的头发贴着头皮,像一只倔强的窝在巢穴里的刺猬。
许从严入睡困难,鼻子塞了两团棉花,大脑被暖融的温度烘得思绪迟钝,他想起七年前的雨夜,钟一和现在一样埋着半个头在被子里,胆怯的、期待的、犹豫的躺进他的梦里。
那一夜的钟一,是蝴蝶震颤的翅膀,扇起微弱的风扑进许从严的怀里,义无反顾地展开再袒露,带着对未知变数的一腔孤勇,直到一枚尖锐的别针刺穿身体,蝴蝶变成带血的胸针,烙上独属于许从严的印记,蝴蝶翅膀掀起南太平洋的飓风,浪花回溯淹没于之后的每一个潮起潮落。
今夜虽然没有雨,但蝴蝶依旧是那一只。
许从严不知道钟一身上是否还有属于他的那枚别针,七年,也许早被对方生生扯出,撇去曾经交织的记忆。
时间会让最熟悉的人变得生疏。
许从严以为钟一睡着了,慢慢挪着身体向钟一靠近,另一个温热的来源像磁石一般蛊惑牵动着他。许从严伸出手,在看不见的被窝里摸索向前,他碰到一截凸起的关节,是钟一的手腕。
蜻蜓点水的触碰,不至于让人惊醒,许从严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腕,像多年跋涉仍在迷途的游客,在荒诞的地图上圈了一处未知的地标,饮鸩止渴地劝自己再多一点,再近一点,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钟一的睫毛颤了颤,好在他躲在了被子里,对方察觉不到。
修长的手指握住腕子仍有盈余,钟一在脑海里描摹想象着它们触碰在一起时的形状,心口的酸涩泛滥成灾,也许只有假装在梦里才不会因为对象是许从严而感到愧疚。
终是自己对不起许从严,七年前欠他一句再见,七年后欠他一个未来。
像是感觉到钟一呼吸的变化,许从严悄悄掀起他的被子,露出他的脑袋,黄色光晕下的人正竭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露馅。
“钟儿……”
久违的称呼在耳边乍然响起,像是一把打开魔盒的钥匙,钟一缩了缩脖子抽回相握的手,搂住自己蜷缩更甚。
身体僵硬,四肢麻木,极度痛苦,钟一焦虑地打起哆嗦……
痛苦的记忆骤然涌现,在清醒的夜晚重叠上许从严的脸,钟一的目光里朦胧出现一张脸,他无法分辨到底身处何方。
他是被剥去外壳的河蚌,他被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大众眼前,他成了万千有色眼镜中的焦点,他是热点八卦里被金主包养的金丝雀……
“钟儿,钟儿……”许从严立刻觉察出不对劲,起身握住钟一的肩膀,轻轻晃着喊他名字。
“钟一!怎么了……怎么抖得厉害?”
额头起了涔涔冷汗,钟一的手指狠狠掐入自己的肩膀肉,他在痛苦的漩涡里奋力挣扎,明明很久没有复发过了,怎就今夜如此不争气,仅仅一个称呼就让他陷入泥沼,将最不堪的一面给了最不想展现的人。
“别……别过来……”模糊的人影笼罩在钟一头顶,他嗫嚅着后退,不断重复着拒绝的话:“别碰我,求你……”
许从严一下明白钟一这是突然起了应激反应,他皱起眉头心情复杂,钟一此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强烈的PTSD症状。
“钟一,我是许从严,别怕……”
“是我,许从严。”
许从严耐着性子一遍遍复述彼此的名字,似乎想以此重新建立起信任的关系,钟一在他温柔坚定的语气里逐渐拔出理智,缓缓抬起了头神色脆弱地看向许从严。
“钟一。”
钟一颤了颤,松开齿关,下意识的,很轻很缓地念了一声:“严哥……我好怕啊……”
许从严松了口气,放下身段挨着钟一躺下,花被子裹在两人身上,许从严搂着钟一,胸膛紧贴呼吸交缠,钟一靠在许从严的颈窝,鼻尖嗅闻到熟悉的味道,恐惧退却但情绪低落,钟一没办法说服自己再如常面对许从严。
他挣扎了一下想要逃脱,可惜怀抱温暖,他还是想多贪恋几分,许从严摁住了他,没给机会。
“好多了吗?”许从严问。
钟一吸了口气,蹭着他隆起的胸膛点头。
“刚刚在怕什么?”
“……很多很多。”钟一不知从何说起,笼统地告诉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说不出口的事情……”
许从严心口闷闷的,他没再问下去,生怕钟一再陷入应激。
他伸手轻抚开钟一皱缩的眉心:“别怕,有我在,以后都不用怕了。”
今夜,终是逾矩。
翌日,钟一在许从严怀中醒来,这一晚,他睡得还算安稳。
阳光亮堂,照透每一个暗存心思的罅隙,钟一躲闪着许从严炽烈又质疑的目光,推搡着有力的臂弯缓缓坐起。
“起来了,要去接孩子。”
昨晚令许从严后怕的应激反应已荡然无存,钟一一如既往清冷淡然,连一点温存的机会都没给,他穿上衣服打理整齐,仿佛和那个脆弱的人格完全割裂开来。
“你还好吗?”许从严拉着他的胳膊,不放心地询问:“昨晚……你不太舒服。”
“吓到你了嘛?”钟一重新戴上伪装,淡淡开口道:“都过去了,你别太在意就好。”
“我怎么会不在意,是你,不是别人。”
钟一顿了一下听进去了,随即无谓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所以你该起来了。”
许从严看出他在敷衍,顿时感觉自己昨晚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工具人,跟着生气闷气来。
吉达家的院门开着,两个小孩正蹲在牛棚边上玩,小小的穿着一粉一蓝的外袍,在白色的院墙下格外显眼。
“苏力德,拉玛!”
钟一一进院便喊他们,兄妹俩齐齐回头,喊着钟老师和许老师跑了过来。
傲克特日贵听到动静出来,招呼着客人进屋先坐,茶几上早就准备好了早餐,热气腾腾的烧卖、馅饼和莜面,飘着浓郁香味的奶茶和奶皮子,许从严看了一眼食指大动。
“没吃饭吧?来坐。”
“太丰盛了,谢谢你们款待。”许从严客气了一下便开动,两个小孩挨着钟一坐,四个人挤在一张沙发上吃得不亦乐乎。
苏力德边吃边看着他们,嘴里嚼着羊肉烧卖眼睛笑眯眯,孩子就是孩子,天性容易忘却烦恼,许从严能从他洋溢满足的微笑里感受到简单的幸福。
“是不是很开心?”许从严问。
苏力德毫不犹豫地点头:“老师在更开心。”
钟一听到后不动声色地摸了摸他的头,拉玛见状凑过来,整个抱住了钟一的手臂。
吉达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这幅画面,眼里一热。
“老师早上好。”
许从严起身和吉达握手,“吉达先生好,多有叨扰。”
老夫妻俩落座,一群人终于整整齐齐,许从严率先开口:“不知二位考虑如何了?实在抱歉时间紧迫,我们今天还要赶回学校。”
聪明的苏力德一早知道老师们来的目的,他起身给姑奶和姑爷倒了热奶茶,然后又安静地回到老师身边。
“我们很不舍得兄妹俩,因为他们之前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吉达喝了口茶,接着看向苏力德问道:“苏力德,老师接你们回去排练演出,你和妹妹愿意嘛?”
白尕拉玛盯住苏力德,一张小脸绷得很紧,抱着钟一的力道也加重几分。
苏力德点头:“我们想去……”
白尕拉玛明显松下劲,钟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回去睡不到大床,没有漂亮衣服和书包……”傲克特日贵忍不住发话,却被吉达制止了。
“你们还会来接我们吗?”苏力德很是担心,“等我们演出完还可以再来吗?或者你们只接妹妹来就可以。”
“不要,我要和哥哥一起。”一直不说话的拉玛立刻拒绝,她放下钟一的手跑去哥哥身边,受了很大委屈般开始一颗颗往下掉眼泪:“哥哥你不要拉玛了吗?”
苏力德转过身拭去妹妹的眼泪,轻声安慰起她来。
傲克特日贵于心不忍,蹲下身将兄妹俩搂紧怀里,女人心思容易打动,她也跟着无声抹泪。
“去吧……”吉达落下锤,他轻咳了一声接着道:“我和姑奶到时候来看你们演出。”
“真的可以吗?”苏力德眼里有了光。
“嗯,照顾好你妹妹,以后要一起长大。”
这几天的心事有了定数,许从严和钟一看着对方,忍不住露出会心一笑。
许从严万分感激地向吉达和傲克特日贵鞠了一躬:“孩子们一定会有个完美的演出,谢谢二位,到时候帮你们安排好位置。”
吉达摆摆手,不甚客气:“你们老师更辛苦,吃完早饭就上路吧,收养手续上可能还需要二位多帮忙。”
“绝对没有问题。”许从严连连答应:“孩子跟着你们比巴音强多了。”
苏力德和拉玛得了允许,刚才的悲伤逐渐散去,他们激动的连饭都不吃牵起钟一的手,只等着一会出发。
早上九点多,带着傲克特日贵替他们收拾的生活用品,两大两小上了车。
吉达捧着哈达献给许从严和钟一,嘴里低低吟着祝福的话,傲克特日贵一直扶在后窗嘱咐孩子,直到车子启动才恋恋不舍地退到路边。
后视镜里两个招手的身影渐行渐远,苏力德摇下窗户探出头,一边挥手一边朝喊。
“巴雅尔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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