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天色才微微亮，秦太夫人便携孙儿孙女登上马车，急急出发了。
文二小姐睡意蒙蒙，洗漱后去给文老太太问安，这一瞧却吃了一惊，只见祖母面容憔悴，对着朝食显得心事重重。
经昨日一劝，文老太太对洛阳之行很是向往，可想到文家上下一大家子人，离不得她操持看顾，便歇了同去的心思，可今日瞧着马车影子渐渐消失，她心中说不出的空落落。
文二小姐不知祖母心事，耐心嘴甜的说了好些逗趣话，可依旧没能让祖母开怀，只好郁闷的回了自己房中。
昨日疲倦，崔疏落裹着棉被一夜甜梦，再一睁眼，已经过了辰时，窗外天色大亮，好在今日不必负责朝食，起的不算晚。
待她穿戴齐整，束好发，隔壁宋娴芝声音响起：“疏落醒了？正好，过来吃烤糍粑。”
淳宁县盛产江米，蒸熟后捣成泥，揪压成一个个的小圆饼便是糍粑，这糍粑好存放，无论是蒸、烤、煮着吃都很美味，崔疏落便很喜欢那糯叽叽的口感，待她跨步进屋，一股透着焦脆感的清甜米香便直冲肺腑，诱得清晨饥肠辘辘的肠胃发出咕咕声。
炭火盆上的铁架上，几个白团子鼓胀的老高，如一只只胀气的河豚，宋娴芝用指尖戳了戳，确保糍粑已完全熟透，快手将糍粑取下搁在碟中，然后加上白糖递给崔疏落：“昨日辛苦，快吃吧。”
崔疏落笑着点头，并不客气。
白糖尚未融化，和糍粑一口咬下，在唇齿间咔嚓细响，咀嚼中丝丝甜味渗出来，和江米的醇香完美融合，一点也不腻。
“唔，好吃。”崔疏落不愿委屈自己的胃，一连吃了两枚糍粑方停。
而昨日文老太太赠的那一堆香料，她也早想好了用处，做卤味！万物皆可卤！
试想一下，屋外春寒料峭，屋内三五亲朋，围着一锅荤素相宜的热卤，手旁还有解腻的清茶，你一口，我一口，谈天说地，纵情享用，岂不美哉？
说干便干，崔疏落向来是行动派，带上阿香和王二娘往厨房去先行准备食材，崔折忌小朋友贪睡未起，宋娴芝一边缝衣裳边等他，二人随后再去。
卤味包容万物，不限定于某几种食材，到了厨房，崔疏落巡视一圈，很快便搜罗了一堆可卤之物，荤的有猪蹄、鸭爪、鸭翅、鹌鹑蛋，素的有莲藕、花生等。
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一大盆。
昨日家宴后，院里几个大厨不敢再小瞧这半大小子，个个用余光觑着这头的动静，看见猪蹄更是眼睛都瞪大了，老太太最近厌油腻，能愿意啃猪蹄？
不顾周遭各种打量的眼神以及刻意压低后的窃窃私语，崔疏落开启了沉浸式做菜模式。
王二娘利索的起锅烧热水，新晋助手阿香帮着清洗食材、焯水，崔疏落则负责最关键的一环，配置卤料。
卤味的灵魂在于卤水，而卤水的精髓自然靠各色卤料了，卤料的配比格外有讲究，多一分少一分，卤水的风味就天差地别。
好在崔疏落格外偏爱卤货，不需要实验，心里就有几个现成的卤味方子，是她从前常用的，将马前失蹄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桂皮、香叶、肉蔻、白芷……”
待她配好料，荤菜也已焯水祛了腥味，周管事则依着崔疏落的要求，找来一口大肚小颈的陶锅。
费力将锅架到灶台上后，周管事抹了把额上的汗，颇为好奇的看崔疏落将食材搁进去，放入卤料包，随后加水扣上盖子。
这焖煮的手法，与自家做菜时如出一辙，想想内人的手艺，又看看眼前的陶锅，周管事不由的发出灵魂叹问：“老太太今日心情不佳，听说崔小郎君在捣鼓新鲜美食脸上才露了笑，小崔呀小崔，你不会叫老太太失望吧？”
崔疏落盈盈一笑：“不敢夸海口，唯竭尽全力。”
美食不可负，嘱咐阿香与王二娘仔细照看火候后，崔疏落决定给冬日的第一锅卤味再增添些情调，她净了手，来到离厨房不远的小径上，采了几枝梅花、竹叶。
另一头，崔折忌蜷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睡的香极了，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时不时还砸吧砸吧嘴，露出个甜笑，小孩儿贪眠，宋娴芝索性没唤他，搬把椅子坐在向阳的廊下，一针一线的为崔疏落缝衣裳。
待崔折忌小朋友睡饱，已是巳时三刻，娘儿两个携手往后厨走，离着院门还有几十步，便嗅见一股异香，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总之勾人极了，有荤肉的馥郁香气，还有各色大料复合的芬芳，混在一处，让人闻着莫名熨帖，有胃口大开之效。
“娘，肚肚又饿啦。”小孩儿最是诚实，崔折忌摸摸才吃过一个白糖糍粑的圆肚皮，迈着小腿噔噔往院里跑。
而厨房里的崔疏落挽起袖口，正在厨下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掀开陶盖，周管事夹在人群里，心中叹念自己胡子长见识短，这崔小郎君做的吃食岂有不美味的，先前纯属多虑。
“开锅咯。”伴着一声轻喝，袅袅热气从陶罐里争先恐后的飘出，香味轰然炸开，比方才浓郁十倍不止，分不清唾液何时分泌的，反应过来时，人人都在吞口水，就连文家宅院里自持身份的几个大厨，也伸长脖子往这头看。
面对一锅香气扑鼻的热卤，崔疏落心情大好，接过阿香递来的碗，拣了些鹌鹑蛋、五花肉、鸭翅让众人都尝尝味。
蹦跶着跑来的崔折忌得了个肉多多的鸡腿，啃的心满意足，崔疏落捞出锅底的半截藕，同宋娴芝分食，卤味包容万物，万物又各有风味，在五花八门的食材中，崔疏落极爱藕，尤其是冬日的藕，原就饱满粉糯，在卤汁中洗礼过一回，吸满了汤汁后更为软香透亮，切成厚片，趁热咬上一口，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唔，香极了。”宋娴芝是不贪食的人，才用了朝食，却因卤味之香破了戒，最后撑着腰直呼过瘾。
见众人赞不绝口，崔疏落笑着道：“诸位都喜欢便好，这卤汤留着还可再用，午后我做一锅麻辣味的，香辣酥麻，若再配上果酒或梅子饮，畅吃痛饮，简直一绝。”
听她这么说，诸人哪里能忍，略尝了几口本就意犹未尽，便都央她快些做，不必待到午后。
崔疏落却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扬了扬手中食盒：“不急，我得往老太太那里去一趟。”
“等等。”待她提着食盒跨过月洞门，周管事追上来，往崔疏落手里塞了一小坛酒。
“这季节没有梅子饮，果酒库房倒还有，你将这荔香引带去，若老太太有兴致，喝上一两杯是可行的，她老人家酒量很不错。”周管事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老太太若高兴，我们便都乐呵。”
其实崔疏落想过给文老太太备酒，恐她年岁大才作罢，没曾想竟是一位能杯酒言欢的老者，接过后颔首道：“多谢周管事替我周全。”
而后眨眨眼：“下午做辣味的卤货，周管事若想顺便卤些什么，尽管将食材备好，我帮您一快料理了。”
周管事正馋那口好滋味呢，连连点头：“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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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二小姐今日一身红衫，梳双丫髻，如年画娃娃般冰雪精致，只不过脸上神情怏怏，正没精打采的与表哥说话。
容安双目炯炯，一边听文二小姐诉苦，一边紧紧攥着手里的鎏金梅花簪，这簪子他买了有些日子，一直没好时机送出手，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单独说会儿话，却因文二小姐情绪低落，没有契机拿出。
表妹因担心祖母心情不佳，容安心中也极不痛快，他分神想，若此刻将簪子拿出，表妹的心情就会好些吧？
对，她至少会开心一瞬。
容安默默给自己鼓气，但总差最后一股劲，犹豫纠结之时，文二小姐突然提着裙摆站起来，高兴的冲他身后方向挥手：“呀，崔小郎君你终于来了。”
说罢就往崔疏落面前走，匆匆对容安道：“表哥你回屋温书吧，我去陪祖母了。”
容安：“……”
崔疏落没吃过猪肉但见过无数猪奔跑，嘴角不禁一勾，不过现在不是瞧慕艾少年黯然的时候，她对文二小姐指了指手里的食盒：“卤味。”
这新鲜词汇瞬间吸引了文二小姐的全部注意力：“哇，听着就很好吃。”
她已经是崔小郎君的美食狂热粉了。
暖阁里，文老太太一反常态的叫人开了窗，她凝视着窗外，窗外正对着洛阳的方向。
见崔疏落来了，她提起一点兴致，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坐下吧，你们俩陪我一块尝，崔小郎君切莫客气，我喜欢吃你做的吃食，也喜欢听你介绍吃食。”
娓娓动人，慢慢诉来，叫人有浮生宁安之感。
崔疏落颔首称是，将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摆出，分别是猪蹄、藕片、花生、鸭翅，都是常见之物，散发的香气却是从未见过的，更有梅花竹叶点缀在碗碟边缘，显出几分勃勃生机。
黯然一整日的文老太太展颜，赞道：“你不仅会做美食，更是有情致的。”
某些时刻，食物并不仅是为饱腹，更是为了熨帖心绪。
老太太伸伸胳膊：“哟，还有荔香引呢，一起喝些吧。”
彼时屋外恰好落起飞絮，乱雪如花，在窗棂覆起莹白一层，屋内暖意融融，酒香、梅香、果香及卤味之香弥漫，三人身份不同，年纪相异，居然罕见的吃喝到了一处。
似忘年交一般。
酒入喉肠，微微的辛辣后是一股甜蜜的荔枝香气，崔疏落眯眯眼，此刻真是最好的情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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