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请家法

沈皙之陡然缩回了手,讪笑道:“下官思来想去,还是更喜欢绿梅。”

“啪”一声,崔叙白将手中折子重重摔在书案上,他揉摁着自己的眉心,手指玉白修长,煞是好看。

“不用扯这些有的没的,有话直说。”

“东厂打死了一名叫桂花的妓女,那妓女死前有肺痨病,传染了审问过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德与东厂提督太监金阳,今日这二人暴毙于司礼监值房内,陛下因此忧心忡忡,司礼监一下空出两个位置,不知该由谁来补缺。”沈皙之走到书案旁,目光与抬眸的崔叙白相碰。

崔叙白轻扬着唇角,眼里却半分笑意都无。

“司礼监的奴婢是陛下的家奴,升谁降谁理应是陛下家事。既然是陛下家事,臣工岂敢妄议?”

“崔部堂的意思,是不会向陛下举荐司礼监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太监的人选了?”沈皙之假意问道。

他来之前便已经知道答案了,朝中崔党已向陛下奏请了可以掌司礼监与东厂权的貂珰,听说那两个阉奴皆与崔叙白交好。

“之前你用舍妹做局,想要逼本官与司礼监针锋相对,是因朝中清流看不惯吕德、金阳等人的德性。这次换了冯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换成李心做东厂提督太监,这二人胃口并不大,尤其是李心,他在未获罪没落成奴婢前也是顾阁老的门生。”崔叙白言尽于此。

沈皙之却是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起崔叙白:“你为何要让李心趟这摊浑水?他只剩这条残命了。”

“你是顾阁老的学生,本官也曾是顾阁老的学生,李心他难道就不是顾阁老昔日的学生了?”崔叙白谈到顾阁老,情绪稍微有点起伏,但很快就平复下来,他望向沈皙之,“我们皆盼着老师开春能向陛下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十一郎,老师身上将来要担的欲加之罪,总要有人站出来替老师认下。”

“李心——”沈皙之双手撑在书案上,他直视着崔叙白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些话,“李心他一个卑贱的奴婢,他凭什么替老师认下将来的欲加之罪?”

“李心不认,难道你来认?”

“我沈皙之不能认吗?”

“天下万姓,皆可做替罪羊,唯独沈姓,做不了。”

崔叙白寥寥数语,便将沈皙之的理智唤醒了。

沈皙之失落地说道:“我沈家满门忠烈,当年燕王起兵造反,我父兄皆战死于江南道,他们用命挣来的功勋,确实不能因我这不肖子孙而毁尽。”

“宁国公府需由你撑着,你自己清楚便好。”崔叙白对剑书说了“送客”二字,便拿起一本诗集背过身去翻看,不再理会沈皙之。

这么多年了,他这个旧日同窗脾气是一点也没有改,何时才能将他这浮躁的性子稳一稳?

沈皙之右脚将要迈过门槛,听到身后传来崔叙白幽幽的声音。

“明日老师寿辰,你代我多吃几口长寿面,也算我心意到了。”

沈皙之转首,才发现书案上有一张红色的请柬,没想到老师也给他下了帖子。

“叙白,你不能同我再为老师合奏一曲吗?”

崔叙白弹得一手好琵琶,加上眉目风流,当年在书院里沈皙之总戏称他为崔美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①

“剑书,掐下一朵红梅奉送于十一郎。”

崔叙白说这些话时,他一直是背对着沈皙之的,所以沈皙之看不到他黯然落寞的神情。

沈皙之双手接过剑书送上的那朵红梅,刚欲与崔叙白作揖道谢。

“雪姬的琵琶弹得也很好,是我教她的。”

“雪姬是我掌中珠,我不想他未来郎婿将她养成死鱼眼。”

“十一郎,切莫让我对你失望。”

崔叙白的语气非常平淡。

沈皙之长揖到地,对崔叙白温声道:“多谢兄长。”

“称我兄长为时尚早。你与雪姬成不成,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更要看雪姬她自己的心意。我是不能强求的。”

崔叙白道出的最后一句一语双关,在场人都没有听出这话的意思。

*

呼啸的风声止了。

落日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崔雪姬收了钓竿,也催促坐在一旁打盹的齐宝珠收起钓竿。

她轻轻推了一下齐宝珠的肩膀,“宝珠,提议钓鱼的人明明是你,你倒在我旁边一直打瞌睡。湖边这么冷,你都睡得着,可真是个睡神。”

齐宝珠将手中钓竿拿给身后的丫鬟,她起身伸了个懒腰,瞅了一眼崔雪姬脚边木桶里在水里游荡的几尾小鱼。

“你家园子里这湖不行,改日请你到我家去顽,随便一甩竿便能钓上五六斤重的大鱼。”

二人正说话间,孙夫人院里的一个丫鬟过来说:“二姑娘,英国公府的两个婆子到大太太院里问他们家四姑娘在不在我们府上,要是在的话,请齐四娘子赶紧跟她们的车回去。”

“是我家奶娘来催我回去了。”

齐宝珠亲昵地拉着崔雪姬的手,将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信封里装的是齐宝珠写给剑书的情书,齐宝珠央求她一定要将这封情书转交给剑书。

齐宝珠走后,崔雪姬刚回椿龄斋,便被我闻院的丫鬟请去崔叙白书房中。

刚刚跨过门槛,崔雪姬就被崔叙白喝了一声。

“跪下!”

崔雪姬抿了抿唇,跪在剑书指给她看的蒲团上。

崔叙白见她跪的东倒西歪,看起来散漫得很,又厉声对她道:“跪正了身子!我要请家法!”

听到“请家法”三字,崔雪姬下意识想起现代的她哥,每每她做错了事情,她哥也是要请家法的。

不知道这家法是不是一样的手段。

崔叙白手持戒尺,那戒尺有三指来宽,中间厚两边薄,打起人来丝毫不费力气。

崔雪姬浑身打了个机灵,拼命让自己想些悲伤的事情,再拼命挤出眼泪来。

“哥哥,雪姬不知做错了何事?”一滴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到地上。

“还未打你,便哭了,瞧你那点出息。”崔叙白左手持戒尺,右手掌腹摩挲着尺身,“学堂是让你读书明理的好去处,不是放纵你打架闹事的地方,我不要求你成大家闺秀,你有点小家碧玉的模样也好。你这炮仗一样的脾气,往后到了夫家过日子可是要吃亏的。”

崔雪姬眼眶泛红,泪盈满目与崔叙白对望,带着哭腔软绵绵说道:“哥哥养了我十年,就不能再发发慈悲心,养我一辈子吗?”

他倒真想养她一辈子,可惜小小孩儿会长大,她要永远长不到十八岁,他便能永远陪着她。

心已经软了的崔叙白不得已寒声说话,“你权当我是天底下最坏的哥哥好了,我养你这小蠢货早就厌烦了,巴不得你赶紧出嫁去祸害你未来郎婿,我好图个清净。”

她倔强地举起双手,摊开掌心,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闭着眼睛耸鼻子哭道:“哥哥你好绝情,我日后嫁了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再也不回来这里看你这天底下最坏的哥哥。打吧打吧,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了,哥哥你现下就清净了。”

一戒尺落到她掌心,掌中出现一道红痕,火辣辣得疼,疼得她真的掉眼泪。

“哥哥你好狠的心啊!”接着呜呜咽咽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烧开了的开水壶。

崔叙白脸上第一次出现哭笑不得的表情,她的哭声真得很好笑,但她的哭相又那么凄惨。

这让他犹豫起来,剩下十九戒尺还要不要打了。

“我要你长点记性。”

崔叙白抬手,手中戒尺将要捱到崔雪姬掌心时,寿宁长公主进门喊了声“慢”。

寿宁长公主命银铃夺下崔叙白手中的戒尺,自己则抱着跪在蒲团上的崔雪姬怼儿子道:“你个混账东西,你打雪姬,可对得起湘君在天之灵。雪姬可是湘君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你要敢打伤了她,母亲再也不认你了,你愿做谁的儿子就做谁的儿子去,从此我们母子不再相见了,我带着雪姬下江南去,我们躲得远远的,不在这里碍你的眼。”湘君是雪姬生母阮夫人的闺名。

寿宁长公主越说越气,对着银铃喊道:“收拾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坐船离京,雪姬再被这混账东西管教几次,命都要没了。”

崔雪姬觉得寿宁长公主将事情说得太严重了。

严重到崔叙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寿宁长公主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赔罪。

磕到崔叙白额头擦破了皮流出血来,寿宁长公主方才松口道:“你知错便好。”又问崔雪姬,“雪姬,你原不原谅叙哥儿?”

崔雪姬点头,“殿下,雪姬手不疼了,您让哥哥起身吧,他把自己的头都磕破了。”

“磕破了好。”寿宁长公主抚摸崔雪姬柔软蓬松的云鬓,“你这孩子不知道叙哥儿的脾气有多倔,我这做母亲的劝他多少话,他都不听。”

寿宁长公主并非只是崔叙白的养母,而是他的生身母亲。

当年她与阮夫人一前一后产子,两个男婴的生辰只隔了几日。

阮夫人的儿子,被勇毅候崔玳一剑贯穿小小的身体。阮夫人在场亲眼目睹儿子惨死,却不敢露悲,连哭都不曾在自己的夫君崔玳面前哭一声,唯恐崔玳识破了寿宁长公主亲子还活着的真相。

阮夫人对寿宁长公主有恩,且这恩比天高。

寿宁长公主也知晓儿子对雪姬的情意不止是兄妹,她迟迟没有正式收养雪姬,也是想给儿子留个余地。

可是她的叙哥儿啊,是一点余地没给他自己留。

她的叙哥儿是如此欢喜雪姬的,硬生生将雪姬推出去推给旁人,还要定下雪姬与沈家十一郎的婚约。

一想到这儿,寿宁长公主刀了崔叙白一眼,愤愤道:“叙哥儿,你自己来说,你如今当雪姬是什么?”

①:出自《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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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请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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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雪姬
连载中公子一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