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蛩哑

凝神片刻,棉娘已知来人死了还不过头七,又观其身量矮小,四肢纤细,肚腹却胀得滚圆,心中便有数:不是淹死鬼就是腹水症。

苦命人,却不是伏芥。

“莫怪莫怪,”棉娘躬身一礼,见他衣衫褴褛,不曾好好入殓,未免太过凄凉,便道:“手中无钱捏,身上少衣穿,我给您送些吧。”说完要往火盆中敬纸盘缠和老衣。

“怎么称呼?”棉娘料想他抢不过别的鬼,不如在纸货上写下他的名姓,可防止冒领。

那鬼要开口,却说不成整话,只一味用喉咙哭嚎。

棉娘听不懂,见他嘴里没有舌头,才知是天残,只得另寻法子烧了与他。那鬼收钱穿衣,嚎啕渐止。棉娘只见他慢吞吞转向西南,再回转身,如此往复三次,忽然磕头下拜。

棉娘哪里敢受?忙虚扶一把,猜他家没人料理后事,大约害其迷路,心中可怜起来。

说话的,向来这些死鬼伶伶仃仃,无所依归,找什么路?看官有所不知,西南本是黄泉方向,但人死若无亲人“指路”,魂便常要迷失。逡巡过了尾七,可不成孤魂野鬼了。

棉娘因要给他念《开路经》,开口前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近日可遇见过名叫伏芥的新鬼?”

这话其实白问,她手中的引魂幡非比寻常,方圆百里,凡有新丧,没有鬼魂敢听引不来。

起码七日内亡故的,哪怕刚咽气,也会被此幡招来。

招不来,减七日,伏芥死期应在二十三日之内。

鬼魂果然摇头。

棉娘便念经为其指路,谁知刚一开口,那鬼竟慌张捂耳,腋下紧紧挟着钱,一阵阴风,飘然走了。

倒也不算怪事。

棉娘曾听闻地下也设有阴赌坊,常有赌鬼不肯投胎,拿亲人烧去的金银元宝在内流连,死不悔改。

“我只能帮你一回。”棉娘望门叹气。这鬼当真拿钱去赌,便是枉费她一番好意,如若输光了再来——

棉娘在心内暗骂:“有的是法子治你。”

此事姑置勿论,她手中折出一条纸鱼,拿往一瓮水中稍浸一浸,也不知蓄的什么水,折的什么纸,鱼竟沾水不烂。

跟着出了铺子,见四下无人,俯身往上冻的水渠内一砸,那尾鱼便滑入水中,舒骨展鳞,倏然不见了。

水渠出自鄯州城,泠泠潺潺,经流不息,总得归入江河,江河又终将并入沧海。

“人总说‘水满则溢’,又有诗云‘江河入海流’,那海会满吗?”章鲸从车内探出头,问前面并驾的两位女子。

这一个高个儿女郎体态飘洒,背上缠了一对亮铮铮的古怪兵器,回头对章鲸笑道:“满了你就伸头喝呗。”南龙湫戳戳右边的娇小女子,“章鲤,你们家靠海,见过海水满溢吗?”

那一个将手中缰绳攥得死紧,生怕堕马,显见骑术青涩:“没!把头缩回去,仔细受凉!”

章鲸忙将车帘子打下,倒在里头大笑:“姐,你背后长眼睛了?既然多长了一双,怎么不费力再长两副胳膊腿呢?省得你在马上东倒西颠的。”

章鲤便想下马教训他,奈何四肢不受差遣,弄得人也不适,马也不爽。

“我只会吃海。”她只作不理,对龙湫笑,“也没见过海水往外漫,但曾听家里长辈说海啸,海上耸起几百丈高的大浪,连人带船一齐拍死,吞掉!过后再去岸边,全是卷上来的鱼虾。”

龙湫把手护在章鲤腰后,不禁想道:几百丈,小蛩山那么高似的浪,小蛩山上只有一股泉水…

章鲤忽然出声打断:“真稀奇!你快看那水里,是不是有条白鱼在对咱们吐泡泡?”

顺着人努嘴儿的方向,龙湫果见路旁溪中泊着条小白鱼,正死命冲一行人摇头摆尾,也不知使多大劲才破了冰。因打量片刻,滚鞍下马。

车里的又探出头话多:“罪过罪过,我姐今晚就得将这鱼炖了。”

那章鲤离家一年多,着实馋鱼鲜,便也捻手捻脚下了马,帮着龙湫挽袖子。看她一勾手将鱼捞出,放在耳旁听,而后身子一歪,一栽。那鱼也似漏风一般,眨眼瘪成了干。

章鲤唬了一跳,忙要施救,待将人就地放平,却恐龙湫被后背的银钩伤着,无奈解又难解,急得个神医手脚无措。忽又见她兄弟颠颠地从车里提来一钟热水,怕是想给人灌,因拦下,一面亲自喂了几口,一面招呼家丁们抬人。

不防龙湫陡然苏醒,挣开众人,起身催马:

“鄯州来信,说我师父死了,怎么可能?”

众人只见她跃马扬鞭,追风似的没了影踪,都大眼望小眼,不知怎么办好。

章鲤搂着六神无主的弟弟,沉声吩咐:“改道向西,咱们家的恩人辞世了,整顿粮草,这就赶路!”

“怎么死了呢?”章鲸自结识南龙湫以来,只知她遇事从容沉着,遇变果敢机敏,从没见过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这师徒二人感情极深,只怕有几场哭。

章鲤神色哀戚:“了不得,可知人有旦夕祸福,伏大哥那样生龙活虎一个人…”

话毕顾及弟弟向来体弱胆小,乍闻死讯,难免受惊,便要揉揉以作安抚,不觉转头一看,弟弟反而揽着她曼声哄劝。章鲤揩泪,稍觉宽慰,心想出门历练一年多,总算长进了。

到三日后,那钱氏便去城下巴望来往车马。

棉娘因劝:“鱼书第二日就失了法力,谷马道也不算太远,快马加鞭,今日必到。”又用手绢儿裹了截烤山药递与她吃,“你是能主事的长辈,不要饿倒了,让人回来多照顾一个。”

钱大姐便只得胡乱吃了半截,心中暗服棉娘经多见广,处事不惊,自己远不能及。忽听腰间荷包传来闷响,方知蝠珥没坏,忙戴到耳上:

“欸,小湫——”

眼前大路黄尘漫起,一匹瘦马驮来位风尘仆仆的瘦姑娘。

“大娘,当真吗?”

钱大姐心里一酸,不忍作答,只觉龙湫比从前憔悴了,连并山上的伏芥,都是她好不容易喂胖的孩子。

且说山中这条蛇脊似的蹬道,由人力砌了共六千四百二十一阶,后来又逐级加刻三道防滑槽。看官须知,修桥补路是头功,此山不常有外人来,谁为谁砌,不言自明。

龙湫头回却是叫人抱上去的,她自己爬两步就要歇,一歇便不肯起,磨到天晚,离山腰都还远。雾又浓,那会儿靠在师父肩头,眼睫潮润润的,总也望不到山的顶。

等揉干眼,人已到了响蛩山房门外。

这三天翻山越水,险些跑死马。眼下她又发憷,指头不住拨弄门环上的银铃,心中默祷:

你就舍我一条生路,醒醒吧。

推开门后好一会,她才自言自语:“这个人聋了,也懒了。”因坐到榻边的小杌子上,俯身摸师父头发,“这么长了也不剪?”

师父不理她。

长年习武,龙湫对活人气敏感得很,这屋里死气沉沉,不由使她万念俱灰:

“这个人从爹娘的手里将我接下来,顾惜我这么多年,忽然间蹬腿儿死了,叫我怎么信呢?”

还有这间看熟了的屋子,如今也让她捉摸不透。屋顶怎么像一张读不懂的纸?砖地怎么像一块刻废了的碑?桌椅板凳挤在跟前,怎么看都像坟堆。屋里还剩什么是真的?只有榻上的人死了才是真的吗?

“那日与你在济南府分别后,我们去了蜀中、还去了江南,但我什么都没给你带,只捎了一壶酒,结果路上嘴馋喝光了。”龙湫嘟哝着解下银钩,抱膝将背抵在榻沿,看上去像和师父赌气。

“不是我抠门,酒还是开坛时喝着最香,你不如亲自去尝…我干什么都想着你,你怎么先走了?”

“我用你教我的招式宰了好几只精怪,章鲤他们夸我骁勇,我说这些都是你手把手教我的…你说得对,它们的血比人的腥气,沾上三五日都消不掉,得用抱荚果泡水才能去味儿。这果子只有咱们山上有。”

环顾四周,龙湫已笃定屋内并无搏斗痕迹,也闻不到血腥味。适才上山她着意放慢脚步,发觉此间生灵踪迹,一如既往,杂乱无章。

这本也不是她的目标,要找的是生人和鬼魅的行踪。而一番探查,毫无所得——种种禁制依然生效,山中没有外敌闯入过。

“我还去了无锡,原来正经做泥人的步骤这么繁琐,光是原料就要挑水田下的泥才行。咱们这里水田罕见,就是有,想必主人家也舍不得任你挖,你是怎么替我弄来的?”

龙湫起身,一面解开伏芥中衣,一面将他从头到脚一寸不落地看。挨着冰冷的皮肉,龙湫几番咽下喉头甜腥,强自凝神思索:

“大娘说师父要在山顶闭关一月。我先不问他究竟在哪日气绝,只从收着信算起,到今也有三四天了。这山房内极暖和,他身上又焐着褥子,尸身怎不见半点腐坏呢?”

“且没有外伤和中毒的迹象,通身经络也无异状,看来并非死于械斗,中毒和走火入魔。”

“难道受了内伤?”

这倒有可能。

龙湫心知师父练功向来讲究日积月累,渐益堆积,从未刻意闭过关,如何一时心血来潮?思来想去,只能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才不得不闭门调养。

内伤隐而不发,往往延后数日,乃至数月才显出症候。

“如此说来,事发不在小蛩山,只怕也不在鄯州城。那自他于济南同我分别后,一路西行回家,这途中的万万里,每一处都可能是遇袭点。

但追凶不是刻舟求剑,就算找对地方,凶手也不会站在原处等我寻仇。”

龙湫心乱如麻,纵有千端万绪,却恨无从下手。

“不对不对,我想岔了,我不能乱!”龙湫发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何时何地都不重要,与谁动手才最要紧。会是什么人?仇家?”

新仇不大可能。

她这师父行事一向稳妥,甚少与人结怨,偶有争执也只会是对方的过失。他性情豁达又怕麻烦,末了总是轻轻揭过,除非——

“除非遇上我的事儿。”龙湫含泪低语,“那只能是旧恨了。”

怕就怕旧恨,师父的过往,她知之甚少。

“都怪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要怎么替你报仇?”龙湫死死钳着师父冰冷的手,双目赤红,口出谵语,“你死得糊涂,我今后便活得糊涂。打小我放刁撒泼,你当教养了十几年,我就好了?你这一死,以后可没人管得了我,我一发急——”

话音未落,后腰忽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龙湫没防备,整个人被这股力道掀翻在地!

她痛极眼花,头脑也还有些浑噩,但身手比脑子快一步,就地滚了半圈,旋即气沉丹田,右脚扒地稳住身形,左腿横踢扫出。

却不想来者下盘十分轻健,见她出腿,一提即闪。

一招不成,转攻上路。龙湫双臂起势,左掌一记虚晃,右掌沿肘顺势侧削来者咽喉。

这一招合该擒住,不料又是落空!

只是不等她再起手,两眼已看清了来者是谁,当场愣在原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寻仙

武侠:从倚天开始!

傲世丹神

综武:签到十年,我无敌了!

神医弃女之帝妃倾世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嵯峨录
连载中欢迎光临红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