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一世,隔了那么多年。
那些灰蒙蒙的记忆,在时间的冲刷下,都渐渐淡去。
明棠把自己在现代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独还记得她死去那时的场景。
那天她是出了场车祸死掉的。
等绿灯的时候,一个小孩活蹦乱跳并不注意来往车辆,一辆车呼啸着冲撞过来,她下意识一把推开那孩子。
车,就狠狠撞到了她身上。
她,应当没有飞出去,而是直接在地上滚了几圈。
躺倒在血泊中,周围有无数的脚汇聚而来,或是关心,或是好奇。
她的头只朝着一个方向侧歪,注视着映落她身上的人影。
也许是纷繁的脚步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也许是人之将死自然发生的意识涣散。
她竟不痛。
她觉得解脱。
真好,上天待我不薄,只让我在这世间受了十八年的苦。
真好,我终于不用再活下去了。
明棠醒来时,正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这女人模样俏生生的,不到三十的年纪,衣服古色古香,就明棠看电视剧的经验,她到底不是富贵做派。
女人紧紧搂着她,看到她醒来,一直紧蹙的眉头松了下去,脸却又像要哭出来。
她分明是忍不住要哭,却又极小心压住了哭腔,哽咽低泣:“我的囡啊,你可算活过来了。”
明棠只觉身上到处都疼,她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女人又轻柔摸摸她的脑袋,“囡,不疼了啊,大夫说你没事的,娘刚给你上了药,你饿不饿?”
女人也不管她回不回答,抹了把眼泪,转身,小手小脚赶紧出了门,片刻间又端了个热气腾腾的碗回来,坐到明棠床边。
女人先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气,随即笑意温柔喂到她唇边,“娘给你煮了甜汤,一直等你醒呢,来,这个不烫嘴了。”
明棠明白了这女人的身份。
这女人,至多大她个五六岁,却是母亲了。
她分明和自己那爱飚脏话动辄打骂的母亲,没有分毫相似。
明棠看着她的脸,却也有种想哭的冲动。
虽说还有些别扭,慢慢明棠也接受了自己现在这个小孩儿的身体。
她也尝试着,把这个女人当做姐姐或者母亲。
这世上,现在唯一爱她的人,就只有这个女人。
而她,太缺爱了。
女人乃是明家长子屋里的一个小妾,女人身份不高,因而明棠也不受待见。
明棠其上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出自正妻和其他受宠姨娘。
这身体的原主,那天所以晕厥死去,就是因小明棠碰了碰某个哥哥的书卷,哥哥勃然大怒,联合房里其他几个兄长,招呼了仆从,对她拳打脚踢。
女人哭不敢哭,怒不敢怒,只能把孩子抱回房里赶忙找大夫急救。
大夫都说了回天乏术,女人还煮着甜汤等她的孩子醒来。
那时候明棠想,她或许正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所以来到这个时空。
明家祖上也是京中的显赫望族,到了这一代,明家正一年一年落败下去。
所谓落败,不是缺衣少食,而是权位无人。
明棠从十岁长到十八岁,这八年间,家中又发生了许多变故风波。
最后屈指点算,朝野中,除了明棠的爹还谋了个府尉的衔头,再没其他男儿有个一官半职。
这年夏天,天热得像粘网,汗浸在身上便再无法抹去,窗外时不时传来的蝉声更惹人心烦意乱。
明棠低着头正在女人身边绣花,明显忠一脸烦闷从家门外走进来,小厮赶忙上去接候,明显忠一把推开下人,大步走进屋内。
“罢罢罢,欺人太甚,这破差使,我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
女人听着,赶紧放下手中活计,端茶上去,“老爷,今日又是那京丞拿你使唤?”
明棠也利索去端了盆水,供父亲洗脸擦汗。
明显忠没回答,大喇喇随便坐在一把椅子上,脸上仍是一片黑云。
明棠绞了帕子,叫了声“爹”,把帕子递给明显忠。
这一世明棠到底是投身在了官宦家,身份低微,自小受哥哥姐姐们的欺负,却没碰过苦活重活,不像前世那般每天洗盘子刷碗,手一整天都闷在塑料手套里,晚上拿出来时手表面的皮肤都泡出些浮肿。
她的手,凝脂白皙,纤纤细长,浸过脸盆的水,一两滴水珠点缀在她晶莹如玉的手背上。
明显忠看着女儿伸过来的帕子,却只注意到她的手,愣了一下。
父亲抬头,又细细打量女儿的脸,再瞧瞧她身旁多了些年岁却还娇美多增风情的母亲,更加恍神。
明显忠想起,自己当年,就是相中了这女人的脸,这才把一个丫鬟纳作了妾室。
再算算年龄,若非当朝太子殿下正远在某个名为天道宫的仙门游学修行,他这女儿,按理说也应去参加太子府内的遴选。
明显忠看她的目光多少有些出神,明棠又叫了声,“爹,你洗把脸吧。”
明显忠接过帕子,细细擦着脸上的汗,心里某个念头便成了形。
哼。
近守楼台先得月。
京城那些个贵女,吃不了苦,出不了门,却凭着各家功勋爵位,来日一定会把他家女儿压得死死的。
我把女儿直接送到太子身边去。
鹿死谁手,岂可有知?
明棠在初秋时节出发。
明显忠特请了数日之假,一直护送她到百里之外,将过了城关,便再不能送。
父女俩只能告别。
雨丝细落,周边仆从丫鬟各自整备,人声喧嚣闹闹,明显忠满心感叹,也满心期望。
此去一路,千里之遥,明显忠也是几乎搭上整个家底,雇佣了这好些人,唯一且最重要的目标,便是——
将明棠安全护送到天道宫。
城外有一株不知名的大树,秋还未深,叶还绿且繁茂,明棠有些发愣看着,也寻到其中有片露出些枯黄的叶子。
明显忠叫她,“棠儿,你过来,爹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明棠撑着伞过去,身边丫鬟也被明显忠摒弃一旁。
明显忠说:“棠儿,爹日前在家里跟你说的话,都还记得吗?”
明棠说:“记得。”
明显忠生怕她忘记,又再强调,“这次你出远门,名义上是说你生了重病,寻了个深山名医送你去治病,真正要去的地儿,这里这帮人,也就只有管家和赶路的知晓,你身旁人多口杂,绝不可泄露出去,知道吗?”
明棠点头。
明棠素来心思细密,性子安静,明显忠这点还是放心。
明显忠思忖片刻,又担心起太子那边。
那太子殿下,少时出宫,早年只听闻聪慧端方,相貌倒是不重要,只可惜不知他对女人喜好。
一念至此,明显忠再度恨极了自己的官阶,若是他能如祖上那时荣耀,深受圣眷,随意出入皇城无碍,他至少也能见过那太子几面。
不过,天下没有男人不爱娇软,而自己女儿,正是和她娘一般温柔恬淡。
明显忠又有了些信心,把又在发呆的明棠给唤醒,“棠儿,接下来的话,本来爹作为男人,不该对你女儿家说,可你现如今身上背着重任,爹不得不教你几句,你可得记在心里。”
明显忠愁思满面的脸,尽落入明棠眼中。
明棠道:“爹,你说。”
明显忠犹豫了片刻,最后说了。
“你到了那地儿,那人贵不可言,你遇到他,哪怕平日待以同门之礼,而私下,你要对他百依百顺,你要奉承他讨他欢心,不管他如何待你,你都不能有半分忤逆违抗,他若万一……就看上了你,你也要对他予取予求,你和那人一同回来,若能母凭子贵,你后半生便能尽享荣华,我们家也可靠你长点声望。
一语道毕,空气中只剩雨滴打落明棠雨伞的声音。
明显忠看女儿,明棠也抬头看他。
父女俩四目相对,明棠眼瞳黑白分明,像黑水白山般清澈,这一眼像把他心里那点子事都给照了个透亮,父亲便有些难堪避开了视线。
明棠说:“爹,我知道了。”
明显忠自觉说话露骨,很怀疑明棠究竟明白了多少,可也不敢再问,含糊点了下头。
“时间不早了,你快些出发吧。”
明棠又抬头,看向那一株在风雨中摇曳枝叶的大树,真是秋天来了,风一吹,叶子便落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世,所谓父亲,在明棠的人生里,一直都是个模糊的符号。
明棠和明显忠也不熟,她这时,才把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明棠说:“爹,我这次去,不知何时能回来,我离家千里,也有些话望你答允我。”
明显忠硬着脸,做出了一家之主的态势,“你说。”
明棠便道:“你吩咐的告诉我的,我都记得,我能做的我一定也全力去做,所以爹,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这番话说得明显忠心里舒坦,满意了些许。
明棠看他脸色,继续道:“我此行,最放不下的便是我娘,她身体现在也不大好,我现在为了我们家不能在她身边侍奉,所以,爹,我不在家时,家里那几个姨娘,你得打点着。不管此行成败,望你念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娘,不许再有任何人欺负她。”
明棠少有这么认真神色,说话更是少有这般严肃,明显忠看她,自己女儿这时候,和他印象里经常随意瞥见的女儿,有了几分不同。
她一向低眉顺目,头总是埋在胸前,眉眼间都像浮着层清浅雾气,美则美矣,只是看不出神魂,也就不大让人在意。
这一刻,明棠乃是从未有过的郑重,那雾气便散去,五官也顿然纤毫毕现,那是一张盈盈光华的脸,随意挑来一眼,人心都像被她慑住。
她此刻的心思,就彻底印刻在明显忠的心底。
“这是当然,你娘脾气和软,一向受了欺负也不敢出声,我之后便把她接到我房里,再找个大夫给她好好调养,之前是我亏待了你娘,今后你大可放心。”
话语毕。
人心的**,顾虑,忧怀,牵挂,这一刻也都说尽了。
雨落变急,雨伞上噗哒噗哒的声音,也愈来愈响,传进父女的耳中。
明显忠说:“走吧。”
丫鬟过来接过明棠手中的伞,地上早就泥泞,明棠踩过污色的泥,提着裙裾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一步,便像过往一年的时光。
女人把她抱在怀里,在烛光下给她梳发唱歌,在春风里给她折柳编环,在冬夜又卧在她床侧暖着她小小的脚……
天空中电光闪过,明棠蓦然回首,看那一株在秋风秋雨中挣扎的大树。
她终于泪流满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我愿早日归来。
我一定一定要将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捧到你跟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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