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这场争吵的罪魁祸首是他。
是他告诉父亲,回家后杨叔叔夸他成绩好,给他塞了巧克力。
其实他的成绩并不好。老师说他心思不在学习上。确实如此,他的心还留在故地。这里是父亲的老家,不是他的。他不喜欢这边的同学,不喜欢这里的老师,不喜欢这里的家,严酷寒冷的环境,连同同学们的口音,大大咧咧的玩笑和过分热情的交友方式都让他难以适应。他往前六年交的朋友,与这地方的风俗完全迥异。他花了整整一年,捱到升学,到最后只领会一个道理,就是没事少说话,省得又被同学笑作与众不同。
但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升上中学,同学对他的敌意更大了。女生善意多些,但也没有总跟女孩玩的道理。他在学校没有朋友。
上学上得难熬,回家双亲愁苦疲惫,极力摆出的笑脸已经无法骗过升上中学的孩子,伪装中气氛更加压抑。他想或许杨叔叔夸奖他这是一件高兴的事,才在饭桌上说出来告诉爸爸,本意是让父母高兴。
因为父亲和杨叔叔的关系很好。
据说十五年前,双亲的关系就是杨叔叔撮合的。依稀记得是落脚当地不久,父亲亲自下厨,请杨叔叔来家吃饭,粗犷又豪爽的男人坐在主位,酒后醺然俯首,看着他的眼睛,玩笑地说重亭,你不知道,你爸妈当初还是我撮合的呢。要不是我出钱把你妈送回来,现在哪儿来的你?你长得随你妈,这眉眼真是好看——
这番对话最后被一声脆响打断了。
他看过去,原来是母亲的筷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到他的脚下。母亲离席要捡筷子,杨叔叔也要帮忙,被他先捡起来;起身后一双雪白的手从身后按住他的肩。
重亭,明早是不是要考默写?你今天玩得够久了,吃完饭回去背书吧。
他还想再吃一个可乐鸡翅,但妈妈不让,手指像鹰爪扣在他的肩头,攥得生痛;桌上氛围僵持古怪。他隐隐明白接下来可能是大人的对话,只好最后看一眼油润发亮的琥珀色鸡翅,默默听话回房。那晚客厅交谈彻夜,记不清客人何时离开,只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父母身上很大的刺鼻气味,双双沉沉入睡,没有一人想起给孩子早餐钱。他饿着肚子独自上学,一早上头晕眼花,被同桌女孩投喂饼干,勉强撑住一上午。
第二年冬天,家中气氛最糟的时间,晚饭时间他说今天在楼下碰见杨叔叔,他送我一块瑞士产的巧克力,笑眯眯地夸我成绩好。
父母的争吵持续到午夜,终局是重叠的哽咽和哭声。哭着哭着,母亲的声音消失了,父亲变得惊慌失措,连连喊蓝星、蓝星,未有应答,片刻如梦初醒,改换语言发出一种短促而特别的音节,是妈妈过去的名字,这时双亲的声音忽然又清晰起来,透过风雪灌入耳道。妈妈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水,从嗓子眼里古怪的“咕噜”着,词不成句。爸爸夺门而出。开门声急切,未闭合的门被风吹得震响,一下、一下,打不开,关不上,规律又不规律;像怪物在叩门。怪物的肢体顺着风声漆黑地流淌进来。走出房间,桌椅残骸遍地,电视歪斜陷入地面,木地板砸出深坑裂痕,屏幕闪烁白色雪花,黑白交替密密麻麻。关门后他发现地上有一滩血。
血泊鲜红如镜,一圈一圈漫开涟漪。
发生什么了?
回房窗户未关,雪天狂风呼啸,汹涌灌入温室,天花板霜白席卷螺旋,夜色中冰棱被灯光染作金黄。他顶住狂风关窗,耳道尖啸骤停,满室霜雪落下;供暖静静运作,冰冷床榻熨热成湿润温床。他去主卧睡下整晚,床榻柔软芬芳,羽绒被温暖轻薄。整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警察上门,问他家里还有长辈吗?他说爸爸妈妈不在家。
杨叔叔来帮忙料理后事。
死因是车祸。
可能当时母亲情绪激动,发病了。好像欧罗巴人种的身体会脆弱一些,她的症状比父亲严重。深更半夜,雪地结冰,去医院的路上,车速太高转弯漂移,被一辆直行货车撞翻,烧起一片暴雪浇不灭的大火,车毁人亡。肇事逃逸。
年轻的警员担心他的情况,时常上门探望;家里遭难的消息不胫而走,同学们态度变得小心翼翼;放学后老师常常把他叫去办公室,说这是教师食堂的剩菜,不嫌弃可以带回家吃。晚上家里常有催债人敲门,往他门上喷漆;知道这是一笔坏账,一家只剩一个十三岁小孩,钱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态度例行公事,松散随意,偶尔还给他一口饭吃。最后一笔钱花光,房子抵押卖掉,一日三餐难以维系,催债人便说,那我给你介绍个工作吧,他想反正上学也没意思,答应了;转手被人卖进工厂。逃出生天,辗转多地,谎报年龄谋生,被客人拆穿举报,数次以后流浪街头,偷偷住进垃圾回收点;再然后赚了一点钱便抢人生意,遭同行打破脑袋,扔进雪地。
那个年代的孩子,不像二十年后被网络荼毒,对社会人情所知甚少;他幼时家道中落、流落他乡,不仅是所知甚少,行事风格并思考逻辑都与当地人格格不入,事后想来,桩桩件件几近愚蠢;摸爬滚打两年,他能踩的坑踩了个遍。
就因为能踩的坑踩了个遍。
大雪纷飞。身体越来越热。眼前视线涣散模糊,仿佛看见双亲清晰的轮廓。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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