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杂技艺术家
[now-云城]
正月里,程濯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
说大,盐水挂了两天,手背都被针扎肿了;说小,开的药还没吃完第三天直接好了。
程濯回家睡了一觉,再睁眼已经是傍晚日暮时分。
实验室的活不能落,助教那头的邮件催得也急,点完外卖他直接往实验室赶。
病的这两天,他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尤其是新年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简直可以说是零丁洋里叹零丁了。
在实验室里凑合着吃完晚饭,程濯检查设备,核对数据,最后再将报告发给助教。
工作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窗外的夜空幽深中透着股寂静的蓝调。
肖宇航的简讯在这个时候发来的,开门见山地询问他的近况,以及节后的安排。
程濯捧着机子,手指因为清洗实验用具而被冷水冻得僵硬,此时此刻正费力地敲击着键盘。
他微张着嘴,眉头皱得很紧,不知道在烦恼什么,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消息是发出去了,等了半天却不见那头的回复。
程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种等待的行为有点傻。
他起身去拿外套,走出实验楼时,心底空荡荡地。
两天后,程濯接到了段宁的电话。
彼时他正窝在实验室,因为手头的一组数据弄错了几个,焦头烂额地决定全部返工重做。
电话接通的一瞬,段宁高声嗷了一嗓子:“程小濯,你赶紧过来接我!”
程濯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问:“是段宁吗?你、你在哪儿呢?”
段宁委捂着话筒屈巴巴。
长这么大自己还是头回在春节跟人挤绿皮火车——真是晦气死了!
程濯二话不说地撇下实验,驱车赶往火车站。
候车室里人潮如海,段宁穿着黑皮大貂跟一群农民工大爷窝一块儿,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往日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也不见了。
程濯把人接回了实验室,开门的间隙犹犹豫豫地问,“……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进了门,段宁左摸摸右看看,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新奇又有趣。
这地方平日里不允许外人进来,要不是春节假期保安大叔都回家过年了,他哪有机会踏足。
程濯见他不吭声,十分没眼色地补充了一句:“你的乔迁宴办得怎么样了?”
段宁闻言一愣,顾不得这一路的颠簸,不情不愿地说:“别提了,没打算再办了。”
他邀请了身边一圈的朋友,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肯来……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原来如此,程濯明白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云城找自己了。
回想起在候车室看到段宁那副狼狈的模样,他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结束完手头的活,两人去了附近的韩式烤肉店打牙祭。
寒冬腊月,烤肉店里热闹非凡。
段宁不是很饿,象征性地点了几道招牌菜,最后又问服务生要了两瓶酒。
程濯一听这话,小气吧啦地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收走。
“我可不能陪你喝。”他嘟囔说,事毕十分果断地回绝了对方的穷追不舍地恳求。
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炉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
程濯的面孔被热气熏得白里透红,说话时漂亮的眼睛里盛着几丝水汽。
段宁观摩了好一会儿,最后品评说:“你长得真的挺好看的。”
程濯疑惑地歪了下脑袋,眼神古怪地盯住他。
段宁见此哈哈大笑,决定不再逗他。
餐品很快呈上桌,两人默不作声地开始动筷。
几杯酒下肚,段宁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他跟程濯聊起自己的经历:高考失利后被星探骗了八千块钱进了一家模特公司,签完合约才发现里面多的是和自己一样,皮囊美丽却空无头脑的大学生。
话到此处,段宁喝了口酒,问:“还记得Dolly吗?我跟他就是这么认识的。”
程濯当然还记得,那个眼角长着泪痣、话不多却声嘶力竭地跟肖宇航讨要说法的男孩——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Dolly了。
“话说回来……Dolly和老肖分手以后,至今都没走出失恋的阴影。”
段宁喝了一口酒,如是说道。
程濯没想到他的话题跳得这么快。
更没想到好端端地,他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聊到肖宇航。
沉默良久,段宁回过神,目光犀利地凝视着他,问:“这段时间你见过老肖吗?”
“没有。”程濯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他盯着眼前的烤盘,用餐筷快速翻动着铁丝网上的牛肉,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些颤抖。
看得出来已经在尽力控制了。
酒精上头以后,段宁的反应也变得迟钝许多:“也是,人家这会儿倒在温柔乡里蜜里调油,快活似神仙!”
他自顾自地义愤填膺:“就是可怜了Dolly,现在还在幻想他能回头,真傻!”
程濯停住手里的动作,声音压低了以后显得很无力。
他问段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跟你说过吗——哎呀,老肖跟那位初恋,江……江什么来着,复合了!”
段宁不想从道德角度批判什么,只是絮絮叨叨地,一直在替朋友打抱不平:“你想这才多久啊,他就已经把Dolly忘得一干二净了……要不怎么说gay圈没有真爱,太特么贴切了。”
程濯没出声,表情认真地思考着他话语里的真实性。
喝多了酒的段宁眼睛有点红,像在怕他不信,立刻掏出手机,疯狂地摁着屏幕。
不多时,他把手机怼到了程濯面前,大着舌头道:“你自己看!”
段宁的手臂晃晃悠悠,连带着屏幕里的字眼也开始模糊了起来,叫人难以辨别。
临别之前,程濯听肖宇航提过接下来的工作计划。
工作室将跟随某位知名歌手的行程,辗转在国内几处一二线城市做巡回商演。
时下,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微皱着眉去看段宁递上来的手机。
屏幕显示的是江泊舟的社交账号,上面po了几组照片,以及一串模糊的定位。
程濯暗暗松了口气。
他感觉到自己高悬的心倏然落在平地,仿佛终于能够喘一口气。
接着下一秒,程濯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定位显示的是巴厘岛的位置,至于那几组照片——沙滩,阳光,椰子树,海鸥,落日,主人公对着镜头露出半张侧脸,笑容肆意又张扬。
这是程濯第二次见到江泊舟的模样。
原来钢琴王子私下竟然这么阳光,这么有亲和力。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
画面里,身材健硕的男人穿着水蓝色的衬衣,鼻梁上架着墨镜,表情沉默地低着头注视着手里的相机,像在检查自己的拍摄成果。
仿佛有海水漫过胸膛,一点点地挤压着胸腔,心脏也在刹那间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程濯难以想象自己是怎么冷静下来的,内心深处对于肖宇航最后的那点信任,伴随着眼前铁证如山的照片,已经全然瓦解了。
“瞧见没,人正度着假呢!”
段宁酸溜溜地吐槽说,土得要死,这年头谁还去巴厘岛秀恩爱啊?
炉子里的火升腾起烟熏火燎的雾气,程濯的眼睛刺痛极了。
是啊……怎么还会有人想去巴厘岛呢?
他想起那天餐桌上,肖宇航信誓旦旦地答应过自己,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带他前往。
程濯放下手里的筷子,无端地陷入到一段没有意义地自我怀疑当中。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病糊涂了。
那么好的承诺怎么会是假的呢?
哪会有这么“真”的“假”呢?
程濯六神无主地幻想着,期望是自己的感知弄错了。
而一旁的段宁却仍在添油加醋——
“你自己看,是江泊洲没错吧?”
“俩人这动作可真快……算不算是对外官宣了?”
是臆想症,程濯心想,自己不但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
假期结束,段宁只在云城呆了两天,第三天就受不了嚷嚷着要跑路。
程濯把他送到来时的火车站,临走前还被段宁阴阳,“这地方鬼来了都要水土不服!真要命!”
火车启动,两人隔着玻璃窗挥手道别。
视野里的绿皮火车消失在铁轨尽头,程濯久久地矗立在原地,仿佛在眺望着什么。
有列车员从站台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该回去了。
程濯收回思绪,小声地和人说了句抱歉,最后面无表情地走出候车室。
火车站外人潮攒动,他站在春阴欲雪的天色中,拨通了肖宇航的电话。
这个时候是上午九点,巴厘岛和北京同属于东八区,没有时差。
程濯在心里不停地打着腹稿,想象着和肖宇航开口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可惜电话没有拨通——他可能在忙,程濯自欺欺人地幻想着。
过了大概三分钟的时间,肖宇航回拨了过来。
在听到铃声响起的一瞬,程濯的心再一次地被吊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该义正言辞地寻求真相时,却因为太过思念肖宇航而开始迟疑。
“程濯?”无线电波里传来了肖宇航的嗓音,有点沙哑,有点惊讶。
程濯没讲话,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肖宇航似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还在吗?”
顿了几秒,他情绪焦躁地强调说:“我现在在工作……你到底想……”
话没说完,只听“嘟——”地一下,程濯单方面地结束了这通毫无意义的来电。
他还是太胆小了。
程濯心想,两年来他心甘情愿地以一个P友的身份蜗居在肖宇航的身边,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知道他不可能会喜欢自己,明知道他有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伴侣……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能认清现实?
他不过是渴望能被人爱,寻求一段稳定健康的关系。
可是到头来,却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反而把自己也弄丢了。
程濯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头戴眼罩、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钢丝绳上的杂技艺术家。
他在日复一日地练习中寻找着平衡,前路永远看不到方向,脚下又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结局就是粉身碎骨。
他甚至已经分辨不清,是谁怎么让自己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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