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赶到花厅时佟令正手捧一杯铁观音吹茶面上的浮沫。
落草为寇小半年,这还是他头一回重见天日,他人长得其实颇正气,浓眉大眼高鼻梁,加上魁梧的身高,典型的北方人特征。
从山上带来的杀气腾腾被周遭陈设摆件削弱不少,在墨儿眼里就成了“打铁的”。
江芷径直走向男人,干脆利落的行了个揖:“佟先生。”
男人立刻抱拳回礼。
林婉婉看这架势,也知道此人应该就是江芷冒险闯匪窝抢来的“伙计”了。她晓得此事不宜声张,便随便找了个由头让文儿墨儿出门待上半天,自己也到厨房准备些点心果子。
待四下无人,江芷直接开门见山:“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
佟令道:“二结巴不太服气,散伙的时候不情不愿,但他生平最怕他老娘,我让跟他同乡的弟兄跟他娘说他这些年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估计一时半会难出家门。其他弟兄倒没什么异议,本来就是个刀尖舔血的营生,朝廷既然决定剿匪,能剿一次就能剿第二次,趁着还没上通缉令,摇身一变换个活法儿总比等死强。”
江芷一笑,附和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同样是卖命,以前给朝廷卖命落不着个好,不如来给她卖命,起码能和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江芷打量着男人从头到脚一身打扮,忽然开口道:“佟先生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有道理?”
佟令不由得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想了想道:“我等都是粗人,过去与众兄弟在战场上厮杀,缺胳膊少腿都是常有的事情,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但保家卫国乃是身为男儿至高无上的荣耀,若因此有损孝道,恐不太合理。”
江芷点头:“佟先生说得对。”
她模样生得温软,平日里混吃混喝时像只毫无防备心的兔子,一旦到正经事上,眼里又会自动增添几分高深莫测的算计。不过她道行还是浅,尚没学会如何隐藏眼里的东西,以至于让佟令此刻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给卖了。
正瞎思忖着,江芷忽然道:“我需要你把头发剃了。”
佟令一惊:“江姑娘这是何意?”
江芷道:“临安皇城,天子脚下,我不信你走在大街上不会被昔日同僚认出来。而世间长相相似的人数不胜数,只要你愿意将自己从头到脚都变上一变,就算有人见到你,乍一看也肯定想不起是谁,如此这般,即便后来再认出来,你咬死牙关不承认,他们也拿你奈何不得。”
佟令来时还在发愁身份如何遮掩,此刻听了江芷的解释一颗心反倒定下来,沉默片刻道:“全听姑娘的。”
江芷找来一只刀片扔给他,将他带到镖师卧房留他自己打理,约过了有两柱香的功夫,人再出来就已经全然换了副模样——佟令倒是机灵,不仅按江芷吩咐把头发剃了,还把自己的胡须修去半段,从长须直接变成支棱的胡渣,认不出来的同时人也显得精神许多。
佟令收拾好自己出房门时文儿墨儿也刚回来,见到他这幅样子,墨儿直接惊呼一声“你是何人!”文儿抄起旁边扫帚就冲过去往人身上拍,口中骂道:“哪来的二流子!天还没黑呢就私闯民宅!你知道我们姑娘打架多厉害吗!再不出去我喊姑娘打死你!打死你!”
佟令半生戎马杀敌无数,能赤手空拳将敌人一撕两半,却奈何不得一个没他胸口高的小姑娘,憋憋屈屈的边躲边解释:“误会了误会了!我是方才来的那个人!你们俩走前见过我的!”
文儿顿时冒火:“你还敢撒谎!更该打!”
还是江芷及时赶来拉架,看着焕然一新的佟令,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样就不错。”
文儿震惊脸,看了看自家姑娘又看了看陌生男子,结结巴巴道:“他……他竟还真的是……”
江芷站在佟令身旁,正式对众人介绍道:“这位以后就是咱们十二楼的第一位镖师,进了门就是一家人,平日里要好好相处,不准欺负他,不准没大没小。”
文儿低头碎碎念嘟囔:“哪有人欺负他嘛。”墨儿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示意她赶紧将扫帚放下。
林婉婉将提前拟好的工契递给江芷,江芷将上面的内容从头到尾念上一遍,无非就是说他进了十二楼以后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她会给他什么好处他需要给她带来什么利益。
念到最后,她说:“佟令是你过去的名字,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董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
董生俯身拱手:“多谢大当家赐名!”
江芷把工契递给他,董生接过看了一会,没多久便伸出手指蘸了点朱砂摁在上面。
契约就此生效,为期五年。
董生身上不少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身上的还好,起码看不见,脸上的就有些显眼。
晚上,江芷去了趟落木斋,管李大夫讨了些去疤痕的药膏,走时江盼宁正坐院子里抱根甘蔗吧唧吧唧啃,理都不理江芷。
江芷不爱吃甜,对甘蔗也没多少好感,但就是莫名其妙想找找刺激,手往小屁孩面前一伸,理所当然道:“给我一半。”
江盼宁抬脸眨巴个眼看了看她,两腮一动一动,然后低头,吐她一手甘蔗渣。
江芷:“……”
李秾走到她旁边,看着她掌心里的甘蔗渣,拍了拍她的肩幽幽道:“杀自家人也犯法。”
江芷强行扯出一个笑,呼了口气道:“放心吧,我是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的。”
一副善解人意温文尔雅的可亲模样。
接着突然出手一把将江盼宁手里的甘蔗夺过来,转身拔腿就跑。
江盼宁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甘蔗没了,登时嗷嗷哭着追了上去,留下对俩姐弟无语凝噎的李秾观望一会转身回房洗漱。
另一边的十二楼。
有董生在,文儿墨儿不必再到前来给江芷留门,镖师的住处就在第一进院子,有什么动静他最先察觉。
屋子被林婉婉提前收拾过,处处透着干净整洁,董生洗完脸看着水盆中有些陌生的面孔,无奈的笑了笑,端着水盆出去了。
天上月儿亮堂堂,他将水泼出去,望着四周,想起自己一生胜仗打过皇宫去过山匪当过,谁能想到最后的容身之处居然是家加起来没几个人的破败镖局。
也好,倒清净。
刚安慰完自己清净,大门便被“哐当”一声踹开,只见白日里稳重老成的江大当家手里拎着根甘蔗哈哈笑着往家跑道:“使劲追吧你!追也追不上!追上了也不给你!”
江盼宁边哭边追自己那不做人的姐姐,进门还傻不拉几被门槛绊了一跤,董生想过去扶一把,没想到小子还挺顽强,哭嗷嗷的又爬起来接着追了,抽抽噎噎喊着:“还……还我!”
江芷扭头做了个鬼脸:“就不还!”
她依稀记得上次这样玩命往前冲还是在山上被猴子追,虽然她兄弟那小胳膊小腿比猴子差远了,但傻子不懂变通,认准目标就没个喘气的时候,被赶着跑了一圈,还真有点小累。
江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盼宁马不停蹄追他姐追到第三进院子,人已经喘的不行,终于受不住扶着个东西歇了会儿,再抬头全然不见了江芷的影子。
院子里漆黑一片怪石林立,各个都有成人大小,伫立在江盼宁周围,仿佛一群阴森诡异的黑衣人。
江盼宁缓缓站好打量着周围,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了。因为这附近实在太过安静,静到他潜意识里觉得发出声音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可这一切又给他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明明很害怕,却又不受控制的想要往里走更深。
天上皎洁的月光不知何时蒙上了层惨白的光泽,照在地面像降了满地白霜。
身着一身靛蓝的小小少年步伐缓慢沉重往前迈着,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亦没办法离开,混沌许久的脑海里像是绷起了一根紧张的线,隐隐将他所有不愿想起的往事一一划开。
若是在这时离开,还来得及。
可突然的,有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他脚边蹿过去,江盼宁被吓了一大跳,胡乱往旁边退着,等再抬起头,前方正对着他的是一只黑漆漆的山洞洞口!
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刀光血影齐齐迸发而出涌入脑海,他仿佛听到耳边传来无数人的惨叫声,他娘拉着他的手带他跑来这里,将他强行推入山洞内。
在石头将洞口堵死的最后一个瞬间,他听娘对他说:“日后无论爹娘在不在世,命是你自己的,死不了就好好活。”
声音冷静平稳,没什么依依不舍骨肉情深的戏码,石头彻底合上的那刻,他便听到长剑出鞘,母亲步伐离开的毅然决然,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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