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清醒

大晚上玩捉迷藏还挺刺激,江芷藏石头后面,嘴里叼着甘蔗,就等江盼宁过去找她。可半天过去,她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刚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便听到江盼宁的一声尖叫——凄厉、惊恐、痛不欲生的尖叫。

她瞬间丢掉甘蔗顺着声音跑过去,看到方才还好好的小傻子此刻正蹲在地上抱头抽搐,不断地从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像在经历什么极大的煎熬。

江芷慌了神,弯腰伸手去抚摸他,换来的却是江盼宁更为严重的抽搐,并且嘴角都开始流出白沫,在这个漆黑诡异的环境里简直犹如鬼上身。

等到林婉婉董生他们闻声赶来,江盼宁已经在抽搐中昏死了过去,江芷背起他便打算往外跑,被董生拦住将人接过去道:“大当家的,我来。”说着背上孩子在林婉婉的指示下直冲落木斋跑去。

江芷像刚历完一场劫,直到此刻才想起来停下缓一会儿,看着江盼宁在董生背上渐行渐远的小身影,平生第一次生出类似迷茫的情绪。

墨儿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便出声询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江芷摇头道了声“无妨”,继续跟了上去。

落木斋里李大夫原本还在等江盼宁回来睡觉。

桌上备着小孩爱吃的瓜果点心,香喷喷的,很是新鲜。明知夜食不好,可不备不行,不然半夜醒了没东西吃又闹觉。李老爹其实不怎么会教孩子,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平日里除了长篇大论的说废话就是惯着。好在李秾没被惯出什么坏毛病来,江盼宁一个小傻子,再惯也不会恃宠而骄。他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喝着竹叶茶就月光,就这样等半天,人等是等来了,却已经变得不省人事。

江盼宁从董生背上被卸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半点意识没有了,只剩下嘴巴在身体不断抽搐中不停吐白沫。

李大夫见状立刻将他安顿在榻上把脉诊治,观察到他气血紊乱经脉横冲直撞,应该是遭受到了天大的刺激导致。

便问江芷:“他今夜从这出去后去了什么地方接触了什么人?”

江芷抹了把额头的汗道:“去了十二楼,接触的人只有我。”

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在被水里打捞上来似的,虽然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她的声音隐约有些发抖,身体也有些摇摇欲坠,这是在她过去面临生死危机时都没有出现的。

李秾不露痕迹的塞给她一条帕子,温声道:“不怕。”

他原本都要上床了,被动静惊到赶来时衣服尚且没穿齐整,里面雪白中衣外面披着件竹色袍子,是他平日里没穿过的样式,估计是顺手摸的。

江芷攥着帕子,手掌逐渐收紧,眼底全是极力忍耐的绯红,一双眸子定定盯着榻上双眼死闭的江盼宁,目不转睛。

此时她喉咙里像卡了颗未成熟的青梅,发出的声音也苦涩:“我不该抢他甘蔗将他引到十二楼去的,不该,真的不该……”

林婉婉听到江芷说这种话顿时心疼的要死,扭头方想宽慰她两句便见人已经没了,眼睛往门外一抬,哦,是李秾将人拽走了。

江芷在头脑混乱的时刻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比如说在沉浸在巨大悔恨中的当下。

懵了半天,直到李秾把她带出落木斋她才反应过来要挣脱,却被李秾不由分说摁在墙上,推搡之间她抬手堵住他胸口,本意是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未曾想他竟反客为主握住她手腕顺势而为将她带进了怀里。

“不准自责。”他说。

江芷死鸭子嘴硬:“我没有!你松开我!别人若是看见了——”

束缚在背上肩上的力度又是一紧,只听那清冷哑涩的声音道:“看见就看见。”

江芷彻底拿他没了办法,因为过去这股破罐子破摔的臭脾气是她自带的,没想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风水轮流转,开始轮到她吃这种臭脾气的苦了。

李秾身上是常年接触药材留下的清苦香,其实没什么太独特的,但江芷闻到时总莫名其妙安神定气。

小巷中漆黑悠长,除了落木斋以外家家户户都已经歇息,半点动静没有。

气氛一时间静到吓人,唯能听到二人呼吸,以及两道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他们许久不曾这般亲近过。

忽的,寂静中传来一声尖叫,江盼宁醒了!

江芷一把推开李秾冲了回去,进屋便看到江盼宁蜷缩在床榻角落的位置,全身像只被端了巢穴的小动物般瑟瑟发抖,她有些不安的问李大夫:“是不是比之前疯的更厉害了?”

李决明缄默不言,看向江盼宁的眼神有些复杂的心疼。

江芷才想追问,便听江盼宁哭喊道:“你们是谁!我爹娘在哪!”

江芷如遭当头一棒,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立即跌跌撞撞跑过去道:“你想起来了?你都想起来了?”

彻底痊愈的江盼宁眸中全无痴傻时的懵懂天真之态,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和对整个世界的防备,面对江芷的靠近,他身体再次条件反射般往后缩了缩,低着头哆哆嗦嗦道:“我要我爹娘……我要我爹娘……”

江芷鼻头一酸,再也没办法张口了。

李大夫放心不下,上前安慰江盼宁道:“宁哥儿别害怕,你现在很安全,来,把手给李叔,让李叔看看你此刻脉象如何。”

而江盼宁此时跟只受了伤的小刺猬无异,无论谁靠近都要竖起满身刺恐吓对方,他如今过往记忆刚刚回来,痴傻时期的记忆便被抛在后面,全然不记得生病期间李决明是如何教他吃饭睡觉,如何带他去田间嬉闹玩耍。

对他来说,此时的李大夫就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能给的唯一反应就是瞪着两只红眼睛,咬牙切齿地怒喊道:“滚!”

李决明眼中的光顿时暗下去,停在半空中的手伸也不是回也不是。

江芷在听到那个“滚”字时头发都差点炸起来,往前一大步伸手抓住江盼宁的脚腕将他往身前一拽,动手往他嘴巴上抽了一下道:“你跟谁说滚呢?你知不知道你发疯的这段时间要没有李叔照顾你你会变成什么鬼样子?江盼宁你有没有良心!”

周围人都上前劝江芷“算了算了别跟小孩子计较”,但江芷才不管那么多,一双眼睛瞪着江盼宁跟要把他吃了似的,把孩子吓得嗷嗷大哭,嘴里不断嚷嚷着要爹娘要爹娘。

李大夫眼中含泪不忍再看,转过身拿袖子擦眼去了。李秾刚安慰完小的,又得宽慰老的,最需要保持冷静的就是他。林婉婉拿袖子揩着泪,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文儿墨儿嘴上安慰着她,实际上也是对此情形毫无办法。

唯有初来乍到的董生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具体情况都不知道,更别说参与参与了,苦闷之下摸了只瓜咬了一口,还挺甜。

一屋子老老少少,对个九岁的孩子束手无策,江芷想想就来气。

她这边忍耐度已经快抵达极限了,江盼宁还在哭着喊着要爹娘,终于让她忍无可忍摁住对方道:“江盼宁你给我听着!你爹娘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已是秋天,他们在开春时就已经死了!你就算再鬼哭狼嚎,他们也活不回来!”

最不愿提起的可能性被人轻而易举的揭穿,江盼宁心如死灰,两只眼睛登时空洞毫无光泽,嘴里响亮的哭声消失,逐渐变成低声自语,喃喃地说:“死了……死了……”

江芷像完成什么巨大的任务般,全身虚脱似的叹了口气,坐在床沿头垂下去,久久没有抬起。

江盼宁呓语完,掀起眼皮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用哭到沙哑的嗓子问:“你是谁。”

江芷声沉如水:“你爹就是我爹,你娘就是我娘,你说我是谁。”

江盼宁愣住,记忆是只大手,将他从家破人亡的当下,一下子丢到更早以前。

他是知道自己有个姐姐的,从记事起就知道。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母亲的眼睛总是红红肿肿的,无论在干什么,上下眼皮一眨巴,眼泪便从里面出来了。

春天时母亲看到盛开的桃花,说:“我儿爱闻桃花香。”

夏天时母亲看着其他女孩身上的花裙,说:“该给我儿做一身。”

秋天时母亲捡来栗子倒锅里炒,说:“得少放糖,我儿不吃甜。”

冬天时眼泪最多,天若暖和还好,若刮风变冷,免不得又得哭上几回,边哭边赶棉衣,说:“我儿该着凉了。”

一直到灭顶之灾的当晚,江盼宁睡不着,下床想找母亲求她讲故事听,透过父母卧房的那扇门,他还能听到母亲哭道:“若还在,她今年都十四了,我该为她着手准备嫁妆。”

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若找不着了,肉就变成了横在心里的一根刺,长年累月的疼着煎熬着,死都不能解脱。

江盼宁将自己从记忆里抽离,小心翼翼凑近江芷,使劲吞了几下喉咙才发出声音道:“阿姐……”

“咱们没有爹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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