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一听,下意识蹙眉道:“见过又如何?”
阿勒问:“他……是男是女?”
江芷:“男。”
阿勒又问:“他的年纪有多大了?”
江芷不喜欢自己像犯人一样被盘问问题,但看对方年纪大头脑也不清醒,便耐着性子又回答:“大约四五十岁,总之不年轻了。”
阿勒这时已经连眼神带人都在发抖,整张脸上的神情都有种与常人不同的激动兴奋。
江芷想离开,阿勒却在她迈开脚步时再次问:“……你……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这让江芷怎么回答,北越摄政王赫连业的王府中?在京兆府大门口,这是可以说得出口的东西吗?
她的耐心在此刻被全用干净,天底下脸上有疤的人多了,有十字形疤的肯定也不止一个,这么刨根问底而不告诉她原因,她怪不痛快的。
“忘了在哪见的了,反正不是在南梁。”她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拉着李秾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待走到路口,江芷又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那小老头还呆站在原地,面上一会悲一会喜,涕泪交加又笑容不断,状态与正常人相比还是有挺大出入。
江芷目光定格片刻,回过头道:“我说话声音并不大,他能听到十字疤,说明留意我们的言行已经有一会子了。”
说完半晌,不见李秾回答,江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双目失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天阙大街,一个回十二楼,一个回落木斋,各找各家。
靴子这事对江芷而言不过生活中一个小插曲,她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自己太多精力,回去便该吃吃该喝喝,跟林婉婉商议着怎么招镖师才最要紧。
与之不同的,衙门里却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夜晚,捕快房中。
东方俊杰将靴子各个细节画成图纸,没日没夜的在灯底下研究,饭想不起来吃,觉也想不起来睡,两只眼睛熬通红跟个兔子一样。
而最终得出的最有用的结果,也不过是这靴子出自兵部书令史官服所有。
兵部书令史各职加起来,少说有四五十人。
“嘎吱”一声门开了,赵贵端着一碟热馒头一碟小炒,两只筷子夹在指缝里,进了门先将筷子往桌上一扔:“吃饭!”
东方俊杰视若无睹,两只眼睛仍一动不动盯在图纸上,慢悠悠地说:“我不饿,舅舅先吃吧。”
“老子早他娘吃完了!”赵贵小暴脾气一下子上来了,过去将菜放下将图纸一夺,“让你吃你就吃!少那么多废话!”
正看好好的突然家伙什被夺走,东方俊杰“哎”了一声将脸抬起来,正对上赵贵那张快黑成锅底的脸。
好汉不吃眼前亏,吃就吃,吃完他接着看。
东方俊杰捞起只馒头塞嘴里,泄气似的咬了一口。
赵贵坐对面,斜着眼打量自己亲外甥,待怒气过去,语气中夹杂了些许无奈,轻叹一口气道:“你看看这整个衙门,有谁查起案来能跟你似的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你娘这么大年纪了,你别让她整天给你操心。”
东方俊杰嚼着馒头,嘟囔了一声:“我知道。”
等把馒头咽下去,他继续说:“可我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很可能是在活着的情况下被沉入湖底淹死的,我就没办法将心静下来,只想赶紧将案子查出个水落石出。”
可是很多事情,光心急是没有用的。
赵贵无奈,耐着性子解释:“但是兵部那边咱们已经连去好几趟了,不光书令史,还包括其他人在内,里外都查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异常。”
湖底的那只靴子那具尸骨,仿佛凭空多出来的,兵部根本查无此人。
空气就此寂静,过了半晌,东方俊杰突然说:“不,有一个人没有盘问。”
声音沉沉的,换了个人一般。
赵贵问:“谁?”
“兵部尚书,顾琼。”
赵贵两粒不大的眼睛一下子瞪精神了,要不是因为东方俊杰饭还没吃完,他可能冲过去照椅子腿儿就是一脚。
“你小子在说什么梦话呢?”赵贵头回被气得连脏话都忘了骂,两撇八字胡往上骂骂咧咧支棱着,“咱爷俩一对小小的捕头捕快!府尹大人都没发话,咱们去盘朝中二品大员的老底?你不想活了还是我不想活了?你还真敢想啊你!”
东方俊杰就知道他舅得是这个反应,也没跟他争执,只是道:“顾大人也是从书令史过来的不是吗?”
盘问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赵贵却不由分说:“绝对不行!你做好自己本分之内的事情便是了,其余不该想的不要多想!”
东方俊杰吃着饭,波澜不惊的样子,至于嘴里是何滋味,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赵贵见他不再坚持己见,心中便松了口气,又训了几句打算离开。
等走到房门口,赵贵又逐渐停下,转头望着东方俊杰,眼中有几许复杂,迟疑着问:“怎么不同舅舅吵了?”
他记得,当初江家灭门案草草结案的时候,这孩子是差点跟他闹了个天翻地覆的。
东方俊杰道:“吵有什么用。”
他吃过饭,拿抹布慢条细理擦着桌子:“不能干的还是不能干,不能改变的还是不能改变,大嚷大叫除了让自己心力交瘁,没有丝毫用处。”
不如养精蓄锐,静待时机。
算了算,把孩子拎来京兆府历练也快一年了,赵贵却直到今日才彻底意识到外甥的变化。
他有种直觉,这个在烛火下心平气和擦着桌子的年轻人,可能有朝一日,会成为让身为亲人的自己也发怵的存在。
夜,漆黑沉静,唯有西湖水声响在两岸,似在诉说无尽的冤屈。
次日董生先醒,照例开门洒扫自家门口。
天色熹微,街上没什么人,唯王家喜事留下的满地残红躺在路两边。
董生不免想起江芷说的——王小豆亲娘头七没过亲爹就抬了后娘进门。他身为男人心中也感慨万千,觉得姓王的太不是个东西。
刚拿着扫帚扫了两下,董生便听到一阵急促轻微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发现是名女子从东边踉踉跄跄地往西边跑,中间正好能路过十二楼。
若放平时,董生看一眼也就罢了。今天他却忍不住盯了女子好大一会儿,不仅在于这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因为女人嘴里哼着歌,神情温柔祥和,好似要与心上人赴约。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董生是个粗人,生平没读过两本诗书,只觉得歌声哀婉异常,不像是寻常人能唱出来的。
他瞧女子衣着不俗,应当不是无家可归的人,便尝试着叫了一声:“夫人请留步!”
“再往西走便是西子湖了!那边水冷风凉!早晨不是凡人能去的地方!敢问您家住何方?我差我府上的姑娘送您回去!”
女子缓缓停下脚步,回过头望向董生,忽的掩唇笑了一下,问道:“先生可知我夫君顾琼现在何方?”
声音轻轻柔柔的,像阵春风从人指缝间穿过去。
董生听到“顾琼”二字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会是顾贼之妻,也没刻意为难,坦诚道:“顾大人身为兵部尚书,若不在家中,那自然就是在兵部了。”
没想到女子却款款摇了摇头,朝董生微微一福身,转过身便朝西边跑去了,鬼魅一样,眨眼便消失不见。
这时太阳从东边冲过云层,万丈光芒照亮世间,金光乍现,把湿漉漉的雾气烫了个无影无踪。
董生看着太阳,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竟分不清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否是幻觉。
江盼宁的声音突然从房里悠悠传来:“董叔!我肚子疼起不来了!今天跑圈便算了吧!你去帮我跟我姐说一声嗷!”
少年声音嘹亮清脆,尽管已经刻意往虚弱了扮,但还是盖不住那股子十足的精气神。
董生无奈扶额,心想这都是这个月第六次嚷肚疼了,这小祖宗偷起懒来真是没完没了。
等通过墨儿将消息传达给江芷,不出三刻后院便传来动静,从被窝里刚爬出来的江某人正愁起床气没地儿发泄,拎着只手腕粗的打狗棍就去了谢望房里。
“女子来癸水也就五日左右吧!你一个男孩子一个月肚子疼六次!你怎么不上天啊你!”
众人只听里面传来一串嗷嗷痛叫,江盼宁捂着屁股一个箭步便从房中蹿了出来,身手比看见猫的耗子还要灵敏,嘴里忙不迭高呼:“不疼了不疼了!姐我肚子不疼了!我这就去跑这就去!”
江芷冷着脸将棍子一扔,回去继续补觉。
等她一觉醒来,临安城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江芷吃完饭想去检查江盼宁功课,见府中上下都在窸窸窣窣说些什么,便问林婉婉:“今日都怎么了?”
林婉婉也有些想不明白似的,略为蹙眉道:“兵部尚书顾琼的发妻白氏,阿芷知道她么?”
江芷点头:“略有耳闻。”
百姓平时最津津乐道的,除了粮价税收,就是临安各位高官的家务事。
和其他家里妻妾成群的大小京官不同,兵部尚书独对年少相识的发妻一往情深,多年来府中连侍妾都不曾有过一名,算是众多狗官中比较专一的一位。
更别说他那发妻还有癔症,发起病来就成了俗称的疯子。
林婉婉道:“今天早上白氏趁下人疏忽,先从后门离开顾府,后一路跑到西子湖,投湖自尽了。”
江芷愕然。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宋 李之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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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顾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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