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归处里有句老话,叫桃花开,杏花败,梨花出来叫奶奶。
六月里,梨花开得正喧闹,细雨落在青石长街,打掉满地象牙白的瓣子,香气混到泥土里,平白添了些清苦气。
小孩游街串巷嬉笑打闹,银铃般的笑声响在忘归处的上空。
笑声中,长街尽头出现了一名身穿道袍倒骑毛驴的少年,天地间的淡淡青色沾在少年身上,似与道袍融为一体,与烟雨中的忘归处相得益彰。
毛驴慢悠悠走了挺久,从长街钻进小巷,最终随着少年一声长吁,停在了一家铁匠铺的门口。
铁匠铺里热火朝天,身形消瘦的青年手持一把大锤,正在重重锤击手里烧得通红的玄铁,火星四处飞溅,与门外的烟雨氤氲截然两个世界。
少年吐掉嘴里嚼的杨柳枝,下了毛驴进门第一句便是:“我要打一把剑。”
声似山间清泉般清润。
青年背对着他,没有停下打铁的动作,哑着喉咙道:“用来做什么?”
少年一笑:“防身。”
青年声音一如之前的沉闷:“那你走错了地方,我这里不打防身的剑。”
少年抿唇点了点头,并没有离开,反而意味深长地在青年身后走了两圈,道:“不打防身的剑,是因为诸葛先生出手的兵器出鞘便是杀人,对吗?”
诸葛空动作一顿,再抬手,便是将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把抄起转身便朝少年劈去,霎时间,漫天火星如流星坠地,气势汹汹席卷少年发肤衣角。
而对方不过挥袖一扫,火星便被真气所阻,如临大敌一般熄灭消失,连带那块通红的烙铁也在空中定格。
诸葛空扫了下对方衣着发冠,眼眸一沉道:“你是奇门的人?”
少年收手,板板正正结了个太极阴阳印,恭敬道:“在下奇门弟子刘保君,久闻诸葛先生大名。”
诸葛空将烙铁放下,转身拿起锤子继续敲打:“是霍家人雇你来杀我的?”
霍灵运为了铸刀把自己亲妹子祭了玄铁,霍家二老不敢相信这是养育多年的亲儿子干出来的事情,坚持声称霍灵运是受了诸葛空的蛊惑,正在满江湖的对诸葛空展开追杀。
刘保君背靠天青雨色,站直身子道:“奇门虽穷,但弟子尚且不会为那二两金银折腰。”
“那你来这里为了什么?”
“我说了,我要打一把剑。”
刘保君笑了笑,继续说:“当然了,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没有什么血肉至亲可以拿来祭剑,所以我要的,就是一把不沾血的剑。”
火星继续飞溅,在一声声的敲击中,诸葛空道:“我不打无用之剑。”
刘保君乐了,直接问他:“何为有用?何为无用?”
在诸葛空的沉默中,刘保君接着说:“刀有刀气,剑有剑气,气分清浊,清浊辨正邪。所谓的至亲祭刀,不过是人血助长了气的生成,其实换作任何人的血都可以。而你偏要至亲的血,恐怕刀剑的铸成与否从来都不是你所在乎的,你感兴趣的,是在面临巨大诱惑时人性之选择,我说的对吗?诸葛先生。”
刘保君打住话,笑吟吟盯着诸葛空的后脑勺,诸葛空举锤放锤的动作逐渐停下来,终于在某一时刻将手里的家伙什放下,转身正对上少年清清明明的眼睛。
少年正值风华正茂,眼没瞎腿没瘸,作为奇门老门主最为得意的入室弟子,前途一片灿烂,即便不说话,往那一站便从头到脚透着“意气风发”四字。
聪明人多了,聪明还如此能洞察人心的,刘保君是独一份儿。
诸葛空抹了把早被烟气熏黑的脸,一双眼睛格外亮,但其中并没有通透清醒,反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偏执与压抑,似薄冰下翻涌的浪涛。
“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他问刘保君。
刘保君没犹豫,张口便说:“因为你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好人。”
刘保君围着火盆踱步,神情从容安静,喃喃讲述那个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故事。
“二十五年前你有多大,两岁?三岁?你父亲赌博把万贯家财付之一炬,逼死了你的母亲兄长,还把你卖给了赌坊还债,你在赌坊待了十年,挨打挨饿了十年。十年里你见证了无数个像你父亲那般的人,在绝对的金钱**面前,什么手足情深夫妻恩爱都成了笑话,人在强烈的**驱使下,做出的事情能比禽兽还要残忍恶心千百倍,把那里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后来你一把火烧了赌坊,趁乱跑了出去,逃到了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路上遇到逃荒的难民,你把身上仅剩的一块馒头送给了人家,结果人吃完,死了。难民们对你群起攻之,甚至有人提议把你杀了烤了吃,为了活下去,你用石头砸晕了那个提议把你吃了的人,其余人便再不敢动你。你跑了,但身上伤太重,没有走很远,你就躲在了周围的山坡上。半夜山下冒炊烟,一阵烤肉香把你熏醒,你顺着香气找过去,爬到树上往远处一看,发现是白天的难民们,正在分食那个被你砸晕的同伴的肉……”
不知不觉,刘保君踱步到了门口,面向满街青翠,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身后的男人:“诸葛先生,你不是一个坏人,但你在制造坏人。”
让他们为了一件趁手的兵器,就可以把自己的至亲手足推入火坑。
诸葛空望着他,眼眸波澜不惊:“兽上两点,倒过来便为人,我不过在向世人证明,人性之本便是恶,所谓好人,所谓善人,只不过还没有碰上那个足以令他们作恶的**。”
刘保君勾出抹浅笑:“荒谬了先生。”
“你不是在证明善恶,你只是想把现实变成你眼里的世界。”
“我没有!”诸葛空的情绪倏然激动起来,“人性本恶是事实!我从没有强迫任何一个人把他们的兄弟姐妹带来!是他们自己!自己为了得到一把能够称霸武林的刀,甘愿把手足推入火坑,看他们被烈火活活烧死!这样的人你知道你多少吗!没有手足,就带子女,带父母……这世界便是如此!人便是如此!”
话音落下,长久息声,火盆里烈火燃烧,二人无声对峙,房外小雨淅淅,鸟语花香。
“好。”刘保君忽然开口,“先生证明人性本恶,那我也向先生证明,人性没有绝对善恶,你用人血滋养刀气,那我就用我的内力滋养剑气,你将剑铸好,我长久携带身边,看假以时日,是用血滋养的刀厉害,还是我用内力滋养的剑厉害。”
诸葛空冷哼一声:“无稽之谈。”
刘保君笑了下:“你只管做,明年春三月我来取。剑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残春。”
说完一拱手,转身面朝门外的细雨微风,舒适地叹了口气。
刚上毛驴,诸葛空冒雨出来,扬声说:“以刀剑论善恶没有意思,我们换一个。”
刘保君挑了下眉头,饶有兴致说:“你说换什么。”
诸葛空顿了顿,抬眼道:“公孙家的大公子,天赋异禀,正邪两通。我们打个赌,看天下无双和噬魂令,哪一个会被他所流传。”
刘保君垂眸略为思忖,再抬脸便一点头:“好,一言为定。”
杏花微雨中,二人各自颔首,一个回屋继续打铁,一个骑着毛驴沿着街走。
驴蹄子落在青石板上,走到哪哒哒声便响到哪,刘保君干脆随便毛驴往哪去,闭眼打起瞌睡。
从北到南,小道士颠沛了挺长时间,若非师父被请去看相,他可能还没这个偷跑出来的机会。
属实是有点折腾人了。
其实刚才他有一点说谎了,他确实是受霍家人所托,但他没收钱,他也不想杀了诸葛空,他就想,约束他。
改变一个人远比杀了一个人要有成就感得多。
细雨还在落,缠绕丝丝梨花香。
街上行人稀疏,无人对一个倒骑毛驴的小道士投入太多注意。
只有一名气度不凡的青年男子,朝着毛驴上的小少年扬声喊了两句。
刘保君悠悠睁开眼,循声望见两名撑伞男子。
年纪都不大,身姿挺拔,一个剑眉星目身穿白鹇服,一个器宇轩昂背挎草药筐,一官一医,南辕北辙,又殊途同归。
为官者指了指袖子示意他:“小道长!衣裳湿了!”
刘保君低头看了看,看到肩上果真湿了一大片,没恼,还爽朗地笑了:“我不躲雨,雨也不躲我,雨热闹,我也热闹。”
青年先是愕然,随即开怀一笑,举手朝刘保君作了个揖,与身旁同伴对视一眼,二人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有说有笑消失在细雨蒙蒙里。
刘保君望着那两道背影与自己渐行渐远,抬头望天,看雨滴从天而降,冰冰凉凉,贴进他的眼睛里。
他忽然扬声喊道:“诸葛空!今日赌约既成!你同样也得答应我,在赌约揭晓之前,不准再给任何一个人以血肉铸刀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声传百尺,传到诸葛空耳朵里,已经沾了雨水的清苦气。
诸葛空望了望火盆旁的锤子,又看向外面的雨,自言自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几十年光阴倏然而过,不过弹指回眸间。
光明顶常年受太阳暴晒,即便天色暗下来,空气中仍带着股干燥的烧灼气,吸一口如肺腑,如砂纸磨喉。
江芷问完话咳嗽了好几声,见诸葛空没反应,以为他没听到,便再次出声询问:“老前辈?老前辈?”
诸葛空在这时忽然睁开眼,双目空无一物,直直盯着前方,仿佛看到的不是眼前的一草一木,而是过往几十年光阴。
片刻后,空洞的双目逐渐恢复神采,喃喃道:“为了一个赌约。”
“赌约?”
江芷不明白了。
今天朋友来家过生日,招待了一晚上刚刚才写完,抱歉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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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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