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川本要乘胜追击,但见江芷愣住,便停手道:“江姑娘?”
江芷一下子回过神,“哦”了一声转开话题:“我有点累了,咱们回去吧。”
常思川虽觉得她状态不太对劲,但并未多想多问,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发带捡起归还,陪着一块回去了。
此时已经到了下半夜,青龙堂内除了此起披伏的咕噜声,没有其他的动静。
常思川歇在了华山派等人身边,与江芷的安身地相隔甚远。
内力撕扯的滋味减轻了些,江芷也有了困意,但呼噜声实在恼人,弄得她翻来覆去的仍是不得安眠。
心烦意乱中,伸来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江芷顿了下,扯开耳朵上的手,扭过头道:“你没睡着?”
李秾闭着眼睛,神情舒缓温和,与白天那个走火入魔的他判若两人。
“从你出去就一直醒着。”李秾说。
月光洋洋洒洒,从门楣下落在二人身上。
江芷干脆托起腮,借着稀稀薄薄的月光打量起李秾,看他的睫毛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长而纤细,有种脆弱的美感,像蝴蝶的翅膀。
没忍住,伸手去摸了摸。
李秾在这时睁开眼,睫毛扫过她指尖,如细微的电流在江芷指腹下流窜而过。
“脑袋后面还疼么?”江芷忽然问。
李秾忍俊不禁,没料到她还念着那事,放轻声音道:“早不疼了,你下手还是不够重。”
江芷赌气似的翻了个白眼:“再重你就该咽气了。”
后来似乎觉得“咽气”两个字不太吉利,又呸呸两声将功折过。
李秾被她逗乐了:“越发讲究了,再过几年你再遇事不得请神拜佛?”
江芷:“神佛无用所以我不拜,若是有用,拜一拜又何妨呢。”
李秾:“如何判断有用无用?”
江芷想了想道:“我求一桩事情,事情若能得圆满,那他们就有用。”
李秾又问:“什么事情?”
江芷本要回答,话到嘴边眼睛滴溜一转又收回去,头往胳膊上一枕道:“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跟你絮叨了,赶快睡觉,明早还要忙着下山。”
李秾的手便又覆盖在她耳朵上,说:“睡不着别硬撑,起来陪我说话。”
江芷那双葡萄眼便又一下子眨巴开:“你还不困啊?”
李秾嘴角噙笑,目光懒懒望着她:“困,但不敢睡。”
怕做梦。
江芷抿唇思索了会儿,眼睛忽闪忽闪眨巴了两下,说:“我今天出了一身的汗,你嫌我臭吗?”
李秾这回真笑了,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老实回答:“不嫌。”
江芷“嗯”了声,忽然手臂一张搂住了李秾道:“好了,这下可以睡觉了,我会保护你的,放心睡吧,做梦也没关系,大不了我把你摇醒。”
江芷大言不惭地说完,结果片刻不到自己先悠悠睡着了。
和平日里一言不合抄家伙上的风格不同,江芷睡着以后挺乖的,不仅呼吸清浅,动作也基本一整晚保持一个,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树上睡觉睡惯了。
李秾把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小心挪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给江芷摆好,长臂一伸,将人搂入怀中。
山顶上的天比别处亮的早,大约没到卯时,天色就朦胧起来,不知道哪位魔头养的鸡如此敬职敬业,时候一到扯着嗓子便报晓,惊醒了昨日累成狗的若干人。
二师兄经这一段时间的折腾,胳膊上的二头肌都瘪下去了,实在不想再在这样地方混,也没心情赖床,睁开眼睛就问江芷:“江大当家的,咱们出发吧?”
江芷当时眼皮还没撕开,别人跟她说什么她都说行,等彻底睁开眼,众人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等上路。
这时候,清云子在众人跟前躬身一揖:“诸位英雄好汉且慢,可否容老朽将我这徒儿的肉身收拾一番?”
奇门清云子的名号是在整个南梁江湖都响当当叫得出口的,老人家这样说了,即便是急着走,也没人拉的下那个脸去斥责,只好耐着性子再睡个回笼觉。
江芷睡不着了,跟了出去看清云子怎么个“收拾”法儿。
本以为老头是给尸首梳梳头发擦擦身,结果一看傻眼了。
清云子在徒儿的尸首底下垫上干柴火,随后把手里燃烧的火把往柴里一扔,一把火烧了。
江芷瞠目结舌地想把火把再拿出来,被清云子阻止了。
“前辈,您这是何苦呢?”江芷不忍。
清云子的眼皮里滑出两行泪:“其实我知道,我那徒儿的舌头被割了,眼也被挖了,他生前是个极爱体面爱干净的孩子,我不能把这样的他带回去给整个奇门的人打量,与其那样,不如一把火烧了,把灰带回去,起码来去都干净。”
江芷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再上去夺火把,看着火舌逐渐将柴火上的整个人包裹,眼睛被烟气熏得生疼,鼻子也酸的难受。
她挨不住,转身回青龙堂里了,翻箱倒柜找了只小匣子,出去递给了清云子。
大约晌午时分,尸体彻底焚烧干净,清云子把烧出来的骨灰一把把捧进匣子里,用外袍包好,背着随江芷踏上了下山的路。
路难走,却已是江芷带人好不容易开出来的,等到了山脚,众人回首望向黄山之巅,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谁能想到呢,这不长不短的一道路,居然差点把他们阻隔于生死之间。
江芷忙着去找包子饺子,没心情感慨那么多,跑到拴马的地方一看,只见乱石林立树倒地斜,原本两匹马活动的地方已经被拥挤的石头所占据,别说马了,马毛都没有一根。
江芷叫了叫名字没有回应,便以为马被石头压死在下面了,鼻子一酸泪花子当即要出来。
左丘行见势不妙赶紧安抚她:“别哭别哭,不行……不行咱们回头再买。”
江芷哽着声音说了句“不一样”,上去就要把石头一块块搬开。
李秾却在这时掐指吹了记悠长的口哨,口哨的余音落下去不久,马儿的叫声便响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随着叫声的,还有越来越近的马蹄奔腾声。
江芷心头一颤,忙起身循声望去,只见包子饺子自树林深处完好无损地朝他们跑来,鬃毛飞扬,精神头十足。
江芷破涕为笑迎了上去,摸着两匹马的脑袋傻乐了好久,忽然转头问李秾:“你怎么知道它俩相安无事的?”
李秾下巴朝石头底下一扬,道:“我看你是真的累傻了,怎么也不想想,如果马死了,地上能一点血不往外渗吗?”
说着瞟了眼两匹马脖子上尚留着齿痕的缰绳:“不过它们俩也是够聪明,察觉到危险居然知道咬断缰绳跑去安全的地方。”
江芷笑了声,又摸了摸马脑袋:“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带回家的。”
左丘行一看她都有心情开玩笑了,便提议:“行啦祖宗,这回马也找到了,咱们回去和其他人汇合吧?”
找马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江芷除了不放心清云子把老头一块带了来,柳叶桃都被她摁原地休息去了。
听左丘行这样说,江芷的笑意反而渐渐弱了下去,道:“还有一桩事情没完。”
他们上山时把马栓在东山路,诸葛空也是从山顶的东山路坠下,如果他没能侥幸活下去,那么尸首肯定就在附近。
清云子只知江芷在找一个人,却不知那人是谁,便在江芷四处翻看时问了一嘴:“丫头啊,你找的那人叫什么名字?让老头子我给你算一算。”
江芷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不过清云子都问了,她也就顺口一答:“诸葛空。”
对方顿时愣了。
江芷等半天没等到清云子说话,转头一看,却见老头全身僵住,仿佛被哪路神仙给定住了。
江芷怕他被徒儿离世刺激傻了,忙伸手晃了晃他:“老前辈?老前辈?”
清云子回过神,咧嘴笑了一下,却透着股苦涩:“无碍,只是没想到,我与他此生的最后一面,竟然是在这里。”
江芷刚要震惊于清云子居然和诸葛空当真认识,另一边便传来左丘行的一声吆喝:“找着了!阿芷你快过来看看!”
江芷立刻飞奔而去,清云子也全身一颤,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等到了跟前,哪怕江芷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场景冲击得头皮发麻。
左丘行叹了口气:“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头还长脖子上就不错了,这还算好的。”
清云子跌跌撞撞跑到尸首跟前,蹲下来伸着双臂去摸索,待摸到尸体脸上的轮廓,缺牙的嘴一咧,笑道:“诸葛先生,原来你也这么老啦?”
一句话,仿佛让江芷以为诸葛空并没有死,还在头顶那只破斗笠,怀抱心爱的狸奴儿,与多年未见的旧友促膝长谈,各话今生。
“谁能想到你有那么固执呢,一把年纪了还不安分,就为了验证一个赌约。”
“早知道啊,我就该提前告诉你,其实我根本没有把那个赌约当回事,我就想找个由头牵制住你,省得你再用活人打刀剑。”
“不过你莫气,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等到了日子,我亲自去给你赔礼啊。”
叙完旧,山静风息。
清云子抹了抹眼睛,问江芷:“丫头啊,这老头子是干嘛死的?”
地上,碎石落叶中,诸葛空的两只胳膊还在维持生前的动作,双臂交叉,手掌捂在颈下位置,死死护住了怀里的狸奴儿。
江芷看着诸葛空怀里早已了无生气的小家伙,忍着喉头哽咽,声音有些不稳:“猫,为了救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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