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秾在灵堂中盯着袅袅燃烧的烟气盯了一夜,盯到最后香烛燃烧干净,天也就亮了。
棺盖还未钉上,李决明躺在棺材里,表情祥和,好像只是睡着了,身上依旧穿着他生前穿的粗布衫。他这个人清苦了一辈子,花里胡哨的寿衣华服和他实在不相匹配,穿着最好看的衣裳还是他自己的衣裳,干干净净的,比绫罗绸缎要体面。
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已停,江南潮湿闷热的夏日即将结束了,即将迎来丰收的秋季。
可堂屋两扇门关得死死的,与外界完全隔绝了开,里面一棺一牌位一少年,画面静止到如同一副没有生气的画。
忽的,门被“嘎吱”一声打开,一丝光线从外涌到了里面,打亮了李秾一小缕白发。
江芷走到李秾身边的蒲团跪下,对着案上牌位磕了三个头,挺直腰道:“等你孝期过,我们就成亲。”
李秾麻木的神情渐有一丝裂痕,但那被命名为柔软的东西转瞬即逝,嘴角逐渐勾起抹冷笑,像在嘲讽江芷的话,也像在嘲讽自己。
他没有说什么。但江芷心里也明白,在这种时刻,沉默等同于拒绝。
其实从进来那刻江芷就知道结果,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三日守灵结束,转眼出殡。
李决明生前没提过,但江芷和李秾都知道,他肯定想让自己与夫人合葬在梅岭。丧礼没有大办,李秾抱灵牌,十二楼的人抬棺材,场面简单到近乎萧条,也没有刻意的放声大哭,却招来了路两旁一众人的围观。
那些找李决明看过病的,接受过落木斋恩惠的,都在此时涕泪连连,悲痛难以自持。
相比之下,李秾的反应便出奇的冷静。他好像成了一个木头人,不哭不嚷不说话,牢牢托住灵牌的手一动也不动,除了维持一个脚步往前迈的动作,其余丝毫动静也没有。
这边上的人又怕他,又在怜悯他。
东方俊杰背着衙门也去送了李决明一程,到达梅岭看着棺材入土时一个没忍住红了眼,抹着眼睛道:“快了,也快到我们了,扬州的守备军没撑住,已经被叛军拿下了,只要再攻下建康府,整个临安就要被叛军包围了。”
上头有令,消息只能挑好的说,不得对外散播恐慌。东方俊杰压了好多天没吱一声,现在终是在死别面前没有忍住。
可江芷心里居然只有平静。
棺木下葬的第一天夜里李秾是在坟边度过的,直到天亮才被江芷一棍子打晕带回了落木斋。
他几天几夜未合眼,这一觉睡得格外长也格外沉,直到傍晚才悠悠睁眼。睁开眼愣了好一会儿,下床,穿鞋,到灶房拿出李决明生前蒸的干馒头,一口口往嘴里塞。
馒头碱放多了,表皮黄硬,口感又苦又涩。
李秾吃完了一个,把剩下的也用布装好,暂且放在了灶台。
他到院中打水,浸抹布,借着夕阳余晖把家中里外打扫了一遍,重复着他从小干到大的家务活,动作麻利不失齐整。
里外打扫干净了,他又把堂屋未整理的草药全部分好放进抽屉保存,把李决明写药房未用完的纸全部叠好,用镇尺压着。
彻底整理完,他坐在他爹常坐的那张藤椅上,看着门外的光芒从昏黄到彻底幽暗,起身出堂屋,把门上锁,去灶房拿起包好的馒头,出了落木斋。
门外,江芷靠墙而立。
旁边站着好久没出来撒欢的饺子,正在兴高采烈啃墙上的爬山虎,门响后闻到熟悉的气味两只耳朵一竖,哒哒跑到李秾身前就用头乱蹭。
“我总不能让你走着回去。”江芷说。
她的头抬着,脸对着李秾,眼眸却垂着,望着地面。
“这家伙太能吃了,十二楼养不起,还是还给你吧。”
说完了这句,江芷就没再继续待着,转身准备走出东三巷。
她能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也能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又在何时慢下来,何时停下。
江芷咬着牙闭着眼,加快了步伐的速度,在心里默念:“别追我,别叫我,走吧,别回头,我也不回头。”
在她的身后,李秾双拳紧握,手上的青筋隐隐突起,双眸被水光填满,卡在喉咙的一句“阿芷”怎么都叫不出口。
终是在那道纤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缓缓张口,极小声又极克制地唤了一声:“阿芷……”
随着这一声叫出口,他的血液发肤也在一寸寸发冷发硬,整个人如同陷入了天寒地冻,永不消融。
江芷回到十二楼以后关紧了门,人却没有走,坐在地上背后紧贴门板,一直到清脆的马蹄声在门外响起又消失才彻底收回神。
天上的月亮亮堂堂的,江芷抬头看着月亮,伸手想摸一摸,摸不到,就把手又收回来了。
她感觉自己胸口里堵着一口很厚重的闷气,压得整个人不停往下坠,心脏沉得快要死了。她想大声喊上一声,想吼,想闹,想用剑把所有东西都砍断砍光。
墨儿到前面来,看见江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免感伤,本觉得这时候不好上前打扰,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走上前小心翼翼唤道:“大当家的?”
江芷抬起头,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家里还有酒么?”
墨儿点头:“有的,清酒果子酒都还有一些。”
江芷摇头,有些委屈似的瘪了嘴:“不要那些,要脱缰。”
后院里花草繁茂,去年移栽来的玉兰树已经开了花,雪白雪白的满树瓣子,形状像小船,风一吹,哗啦啦往下掉。
江芷在树下躺着,举着酒坛一口口往嘴里灌着酒,目光穿过花瓣枝干望到婆娑的月亮,忽然想到去年中秋左丘行吟苏东坡的那首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江芷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一笑:“悲比欢长,离比合多。”世人逃避不了,接受不了,所以有了酒。
过去她打心眼里鄙夷三寸钉,酒那么难喝的东西,不懂她为什么爱喝,喝完醒来还头疼,得不偿失,傻子才喝。
现在想想,在山上的十二年,或许是她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十二年。
下山干嘛呢,伤身伤心,还伤眼睛。
随着一口口的酒下肚,江芷的视野越发模糊不清,她望着月亮,居然望成了三寸钉的脸。
鼓着腮帮子竖着眉毛,总是一副被别人欠了一百两的三寸钉。
江芷笑出声,对着月亮说:“你当初怎么不干脆把我的腿打断?这样我就永远留在山上了,反正都挨了你十二年的骂,大不了再挨几十年,脖子一抹投胎换个活法。”
“你现在肯定很好奇我怎么还没有回去吧?其实我下山时跟你说找到爹娘就回去是骗你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去。”
“可你肯定也想不到,我爹娘全死了,我就算下了山,也过不上好日子,何况世道这么乱,我还要用你教我这一身破本事去护住一家人。”
“三寸钉,我好恨你啊,你怎么没在我小时候就把我打死呢,留着长大干什么。”
“三寸钉,我很难过,为什么人生会是这样的,你教我本事,但没教过我怎么应对这些。”
酒坛一个接一个的空,江芷的衣襟都被酒渍浸透,可能是她的头脑太昏沉,所以并没有感到难受,枕着花瓣披着月,上下眼皮一打架,转眼连话都说不利索。
“三寸钉,我难过,我恨你。”
“三寸钉,你不配当我师父。”
“师父,我想回去了……”
江芷在玉兰树下睡到了半夜,后半夜被林婉婉搀回房里了。她这一夜做了许许多多的梦,从初到东三巷遇到李秾,到初入江湖与李秾几次死里逃生,到李秾坠崖,到身中梦回还,到目睹万人齐呼太子千岁。
黑暗中全身猛地一沉,她一睁眼,头脑清明,身轻气匀。
漫长的梅雨季已经过去了,阳光从窗棂直闯进来,金灿灿的刺眼。
江芷爬下床,伸手去捧那阳光,皮肤上温暖的触感逐渐遍布全身,让她的每一滴血液都在重新流动。
宿醉之后的头疼并没有出现,她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能将这两年多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想起,准确到黑夜白天。
就这么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在光中静立片刻,江芷忽然动身在自己房中翻箱倒柜,在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后,她拔腿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便往外去,到处大喊:“婉婉!婉婉!”
林婉婉本在前院和谢望对着账,听到动静扔下账本就往后面跑,看到江芷那副急冲冲又双目放光的样子,还以为这祖宗被刺激疯了,当即又急又慌,扶住江芷便道:“我在这!你怎么了!”
江芷语无伦次伸手比划着:“我那个小箱子,就是那只用来放走镖路上带回来的东西的小箱子,它现在在哪!”
见她没疯,林婉婉先是松口气,接着便道:“我嫌放到你房中碍事,平日又不常打开,便另存到后院小库房中去了,怎么?你现在要用到它吗?”
江芷狂点头,拉着林婉婉就往小库房跑,嘴里还在神神叨叨说着些字眼,什么“雨夜”“黑影”“盒子”,断断续续,吐字不清。
林婉婉摸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还是命文儿赶紧将钥匙取了来。
开锁的过程中,江芷仍在碎碎念,对着门自言自语道:“其实一开始就该知道的,一开始就摆在眼前了。”
林婉婉终于忍不住问:“阿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江芷想解释,不过嘴刚张开,门就已经开了,想说的话自然也变成了推门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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