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路上的这些刺激,江芷两天没能吃得下去东西,一直到第三天的晌午才隐约感到腹中饥饿。
包袱里还剩下最后一块干饼子,她摸出来,用牙咬了咬,没咬动,下马捡了块石头把饼砸成两半,从中间还算软和的地方一点点往外啃,边啃边返回马背上。
这一路所遇到的活人不多,临到当下地界里目光所及也只有一户人家在蹒跚前行。看身上衣着家境应该不错,但很明显遭到过洗劫,男主人蓬头垢面,女主人头上的珠翠全没了,个个面黄肌瘦,嘴唇焦干,被护在最中间走的小男孩,脸上脏兮兮的,睫毛上还垂着泪,一看就是才哭过不久。
看见江芷手里有块面饼子,家主模样的老头立刻奔到她跟前,两只手在身上不断摸索,最终从鞋里掏出来片金叶子,双手发颤捧着递给江芷,两眼盯着饼子,不断咽唾沫道:“我给钱,你给我一口饼子可好?”
江芷望了眼那片金叶子,没说什么,也没收下,直接把手里半块饼给了对方。
老头接过饼子,两眼瞪得浑圆,先贴在鼻子上狠嗅了一口,接着便是给江芷跪下不停磕头。江芷把老头扶了起来,再好的食欲也化为乌有,留在手里的饼一口没嚼,又塞包袱里了。
饼被老头带回去先给小孙子咬了一大口,其余大人只是轮流啃了点饼皮,完了就吞着唾沫去薅路边的野草充饥。
天黑时途经江陵府,在分岔路口又与一大波流民相遇。
相比身后那一家人的克制守礼,江芷明显感觉到这一大波人看见自己的时候,眼珠子都在冒绿光。
准确来说也不是看着她,是看着她身下的马。
叛军把粮食抢了把地烧了,流民除了吃野菜,没有其他东西正经东西可以充饥,现在看到一匹大马,跟看到一块会走的肥肉没有区别。
包子似乎感到害怕了,撒蹄子想跑,却被一堆人团团围住。
流民眼神凶得似要冲上来抱着马腿啃,直等江芷把剑亮了出来,才讪讪让出一条小路。
江芷本想策马离开这是非之地,想到身后那户人家,不觉又放慢了步伐,流民与流民之间也有划分,他们初来乍到,身上还剩着两个钱,难保不会被欺负。
由此,她就让包子慢慢走,与身后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扬州沦陷,建康府危在旦夕,临安禁止流民入内。这些人一股脑往南去,可等到了南边,又能得到些什么。江芷想不通。
月黑风高,道阻且长,江芷逐渐觉得眼皮发沉,便往路两边打量,见哪里方便人歇息一夜。
空气中飘来李子的清香气。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前面好像是片李子林!”
流民们瞬间兴致高涨,也不去打马的主意了,乌泱泱地就往李子林里面挤,仿佛跑慢了就抢不到了一样。
混乱中有名老太太被撞倒在地,“哎呦哎呦”地不断哀嚎,听着格外凄惨。
半天没人扶,江芷下马把人扶了起来,道:“没伤着吧?”
老太太少说得有**十岁了,身体佝偻着,两条腿颤颤巍巍打哆嗦,整个身子的重量全靠手里一根破拐杖支撑,风一吹便能倒似的。
闻言,对江芷抬头一笑,扯着老迈嘶哑的嗓子道:“横竖死不了。”
李子林就在前面,但凡吃上两颗果子人就能再多活段时间。江芷本想让老太太上马由她牵着过去,后来一瞟对方那副风烛残年的样子,担心马蹄子把人颠散架,便走到人身前蹲下道:“上来,我背你过去。”
老太太嘴上说着不用不用,没等一会儿就趴到江芷背上了。
江芷使使劲便站了起来。
不过还是挺让她意外的,这老太太一副没捆柴火重的样子,真背起来,倒比她想象中要沉不少,而且不知是太瘦了还是怎么,江芷后背被硌生疼,不禁轻嘶一声。
老太太听到这动静,不好意思地笑了声,说:“我全身的骨头都是断的,素日全靠身上的一副架子支撑身体,架子又沉又硬,为难姑娘了。”
江芷没想到还有这种隐情,虽突然有点好奇这老太太经历过什么,但萍水相逢总不能直接开口问,便道:“无碍,我力气大得很。”
老太太便没再出声,在江芷背上老实趴着。过了有小片刻,突然幽幽来了句:“好虽好,就是年纪大了点。”
江芷后头皮一麻,问她什么意思,老太太又笑着转移话题,问江芷多大了,哪里的人。
江芷心里存了警惕,没表明身份,只说自己姓段,绍兴人。
老太太便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等到了李子林江芷把她放下了,连连对江芷称谢。
江芷安置好老太太,牵着包子在李子林外吃了会草,听到里面的人都大吃特吃差不多了,才把马牵进去找了个僻静处躺下,头枕马肚子上闭目养神。
她没食欲,饼子都吃不下去,自然也不会吃李子,只想消停一会儿。
不过说来也奇怪,李子树是很招虫子的,可江芷在树下躺了半天,硬是没有一点被虫蚁叮咬的感觉,按理夏末秋初蚊虫最为猖獗,即便不躺下,进来这会子皮肤也该发痒了。
然而困神席卷得实在快,江芷来不及去寻思这里面的猫腻,眼睛合上没一会,意识便渐渐模糊起来。只是这一觉睡得着实不踏实,人睡了两只耳朵还醒着,生怕一睁眼自己和包子都到了人肚子里。
就这么迷迷糊糊到了半夜,江芷被一记小孩哭声猛地吵醒。
睁眼一望,李子林里躺满了吃饱喝足的流民,鼾声起伏如雷,哪有小孩在哭。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躺下继续睡,便是又一记哭声袭来。
声音离得很近,就在林外的大路上。
江芷爬起来,仔细绕开地上酣睡的众人,踩着树下潮湿的土壤,一脚深一脚浅朝大路走去。
昏黄幽微的光芒逐渐映在江芷的眼里,她躲在树后,稍稍伸头往路边瞧,瞧见一辆由两匹马拉的马车停在路旁,车厢外头蒙着黑布,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看见一只插在车厢前头的旗帜,风一吹展开,上面写着“尚善育婴堂”五个大字。
马车前,白日里收了她半块饼子的老头拉着小孙子跪在一伙人面前,涕泪交加道:“大人死就死了,但我这孩儿还小,不能就这么跟我们死在往南走的路上,您几位神通广大,就把他带走,为他谋条生路吧。”
说着把藏鞋里的金叶子,和全家人身上东拼西凑出来的所有值钱东西捧在掌心举过头顶,奉给了面前的人。
小孩不懂事,却也知道自己要与家人分离了,不愿再跪,哭喊着跑到后面抱住了母亲膝头,死活不放手。
妇人泪如雨下,心中如同刀绞,却不敢俯身去抱抱孩子,只能将脸埋到丈夫肩头泣不成声。
为首的胖子抓住老头手里的财物掂了掂,对着身后手下一扬下巴,立即出来两人上前将小孩从妇人身上扯开,连拖带拽往马车的方向去。
妇人嚎啕大哭,想上去夺孩子又被丈夫含泪拖住。
老头眼里冒着浊泪,伸着头看着孩子即将被塞进后面的车厢中,忽然的,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爬起来便追了过去,将手里剩下的半块饼塞到孩子手里,最后叮嘱道:“小口吃,知道吗。”
小孩抓着饼大哭:“我不想吃!我想回家!爷爷我想回家!”
拖孩子的两人不耐烦,直接把小孩拎起来塞进了车厢中。
胖子蹙眉默数手里的财物,看表情似乎嫌少,步子一迈正要上马车走人,就被老头拽住了裤脚。
老头跪在地上,仰着头颤声道:“大人啊,我们家就剩下这么一条血脉了,请您……务必……善待他啊!”
胖子一脸不耐烦,挤出丝冷笑道:“我们是育婴堂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作坊,瞧您这话说的,跟我们趁火打劫似的。”
老头连连摇头:“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天大的好人!我求你们,一定得替我看好这个孩子,只要他能活着,我……我就是死,我也能瞑目了!”
胖子懒得费那么多话,一蹬腿把老头踹一边去了,同手下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小孩哭声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越来越微弱。留下大人哭到捶胸顿足,几近昏厥。
江芷在暗处看着这一幕幕,越品越品不明白,总觉得这里面很怪。
干脆一吹口哨唤了包子,上马追了上去。
经过了之前的馒头事件,她现在已经不相信天降善人普度众生了,可若是为财,钱收了能花,孩子收了能干什么吗?转眼就给掐死吗?
想起那小孩哭花的脸,江芷的心不由揪了起来,只想让包子跑快点再快点。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策马去追的同时,还有一道身影趁着夜色攀上李子林,脚尖一点树冠,身姿如鸿毛轻巧,径直向“尚善育婴堂”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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