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登时疑惑,瞅着眼看眼就要哭出来的飞流儿,口吻颇为不善:“我娘的,怎么了?”
中年人步伐踉跄了下,面色是在场所有人看不懂的荒凉,荒凉中又夹着些许动容。
他目光重新扫了一遍江芷的五官神态,喉头一哽,几乎潸然泪下道:“姑娘可是姓江?”
“是又如何,”江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十二楼江云停是我爹,我不姓江姓什么?”说着不由分说便上去夺镯子,飞流儿手一松,直接还了她,就是还完居然以袖遮面呜咽起来。
江芷和李秾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他在干嘛?”四个字。
料定这人八成和自己老爹有些瓜葛,江芷穷尽记忆最终回忆起当初在八仙山上猴老大曾对她说过的那句“镖局少主人摇身一变变成了乞丐流氓,可与仗剑江湖的侠客把酒言欢,亦与人人叫打的梁上君子惺惺相惜”,她意识到这点,眼皮轻掀看向中年人,试探道:“你……认识我爹?”
中年人袖后的头沉沉点了点,哭的越发汹涌。
江芷脸一僵。
到底是她格局小了,她以为和“梁上君子惺惺相惜”里的“梁上君子”是寻常小毛贼,没想到是贼祖宗,就是这贼祖宗属实能哭了点。
“十二年前我与江兄起了些争执,”眼角带纹的飞流儿双目通红道,“后来发现是我的想法太过偏激,可碍于脸面又不好主动与他重修于好,一耽误便是耽误整整十二年,直至前段时间江家惨遭灭门的消息传遍各地,我方知道我与江兄此生都再无相见之日了。”
山谷中夜风呜咽,把江芷半干的长发吹得微扬,她摩挲着手中沾了人体温的镯子,长睫蔽目慢悠悠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吧。”一副局外人的语气,好像死的不是她家人。
她难过吗,当然难过,只是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心里哪怕下了场大雨,表面也不会有丝毫雷霆,路还在那,她还得走,这就够了。
可钢筋铁骨尚有裂痕,庙里氤氲出的烛火燎的人眼酸,江芷抬眼看向貌不惊人的中年人,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张嘴抛出简短直白的一句:“我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穿过少女似曾相识的眉目神情,飞流儿好像又看见那个一身褴褛的年轻人站在风中朝他挥手大喊:“你叫飞流儿吗?我叫江云停!是这家的护院!咱俩交个朋友吧,下回再见我请你喝酒吃肉!多谢你赏脸让我好交差啊!”
所谓好交差,其实就是介时还未获“盗尊”之名的飞流儿高抬贵手放过了江云停值班的后院,那时年轻气盛的他只觉得这人呆傻,出来混居然连两句点唇都不会,前途简直一眼看到头。
还说请他喝酒吃肉,呵,客套一句罢了,谁会那么想不开和贼做朋友呢。
可就是这么个前途“一眼看到头”的年轻人,居然能在街上一眼识破他的伪装认出还未有莲花疤的他,并且十分“想不开”的拉住他笑嘻嘻道:“我今日刚领了两钱银子,走吧,酒肉管够。”
当时的大梁王朝已经腐朽到无力回天的地步,内有奸臣作祟,外有鞑虏虎视眈眈,在如此群狼环伺的情况下,爱石成痴的瑞丰皇帝仍忙着整天给自己搜罗各种奇花怪石,朝廷里甚至有一个专门为他在全国各地寻找稀有花草石头的组织,名为——“花石纲”。
客栈里,二斤牛肉配萧娘酒,神仙来叫也不走。
江云停被酒辣到直哈气,一口饮尽后将酒碗往桌上一摔道:“好烈的酒,它取错了名字,不该叫‘萧娘’,该叫‘脱缰’才是!”
“烈酒本无名,因酿酒人是位萧姓女子故称‘萧娘酒’而已。”飞流儿不太好看的眼睛往对面人脸上一瞥,语气中满是戒备,“从没有人能如此轻易识出我的伪装,你绝不是个普通护院那么简单,到底是什么人。”
俊朗和气的年轻人抹嘴一笑:“藉藉无名之辈,不敢污兄台尊耳,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和官府里的人没关系。”
飞流儿的顾虑被他一语道破,也就没有了继续不给好脸色的理由,当今社稷濒危大厦将倾,朝廷苟延残喘,江湖却是百花齐放热闹异常,各个门派之间的内讧与矛盾于举国上下的人心惶惶中悄然解开,纷纷想要找到一条拯救万民的“道”,霎时间人才辈出,群雄四起。
小小的一家客栈里,护院与飞贼在不知不觉间相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之势,飞流儿主张天下群雄应该趁机夺取政权实行新政救国,江云停却摇头称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如此时刻更不该乱上作乱给敌人可趁之机。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没落下风谁也没占上风,末了哈哈一笑举碗一碰,溅出的烈酒与夕阳余晖撞个满怀。
走时飞流儿职业病犯了,顺手就将他怀中镯子摸了出来,好生感慨道:“紫玉价值连城,你这又是个冰种无棉的货,称得上是极品了。”
“唉,我娘留给儿媳妇的,说要一代代传下去。”忆及亲娘,江云停神情有些柔软的无奈,眼睛一台眺望远方残阳道,“可惜她死得早,不能看到我成家的那天,我爹又是个老古板,虽做着黑白两吃的行当,却视江湖儿女如洪水猛兽,估计不能接受我给他娶个会舞刀弄棒的儿媳妇。”
飞流儿未追问他家是做什么行当的,反而重心一转笑道:“怎么?你有意中人了?”
江云停摇了摇头,眼睛盯着云,目光却好像已经落在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身上,语气笃定道:“我有种直觉,我脑海里那个缥缈的影子是真实存在于这世上的,我只需要找到她一个,旁人便都不必入我的眼了。”
飞流儿将镯子塞回他手里,衷心道:“那便,祝你得偿所愿。”说罢将身一转,连句“后会有期”未说便大路朝天。
江云停忽然喊住他:“飞流儿!”
火红余晖下,未来会成为“天下第一镖局”大当家的年轻人对未来会被冠以“盗尊”之名的年轻人道:“别偷了,人不靠名声活着,但有的是人为了自己的名声杀人证道,你天生一块练功的好材料,即便不做离经叛道的行当,照样能丰衣足食。”
半晌,飞流儿缓缓道:“谁说离经叛道就一定是为了丰衣足食?”他扭头看了眼身后人,嘴角扯出抹讥讽的笑,“管好你自己吧。”
客栈、酒、夕阳,这便是他和江云停的缘分初始。
年少时交友不知何为“志同道合”,以为聊得来便是志同道合,所以那时飞流儿是真真切切把江云停当知己来看,江云停的观点他表面嗤之以鼻,内心反复回想后却是无比赞同,也正是因为曾这样钦佩过那个人,后来发生的事情才让他打心底接受不了。
“人和人之间什么都能有,就是不能有误会。”
破庙内,已经不再年轻的飞流儿拿剪刀将烛芯一剪,烛火跳了跳,周围登时亮堂许多。
江芷坐在破木凳上若有所思半天,抬眼道:“所以当年我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会让你与他断然绝交?”
飞流儿叹了口气,脸上的沟壑在昏暗中又深了几分,更显苍老,他盯着烛火,缓缓开口道:“不过是立场上的问题罢了,介时北方沦陷,瑞天二帝被俘,宗室满门唯七皇子许连君幸免于难,我当时试图前去护送七皇子南下,他却将我拦住,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江芷听得津津有味,便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身后就传来一声惨叫吓得她汗毛一竖。
飞天轻两条小腿全是大小割伤,浅的不过堪堪擦破皮毛,深的血肉外翻,可见白骨。
李秾不知从哪找了根极细极小的木刺,又朝江芷借了根头发当棉线,以刺为针给嗷嗷叫唤的人缝起伤口来。
“忍着点吧,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去弄麻沸散。”李秾话冷手轻,虽然内心对这个偷袭江芷的家伙很不爽,但医者的自我道德还是控制住他没多扎对方几下。
“随便跟我说点什么分分神吧!”飞天轻面色苍白如纸,疼得活似妇人分娩,豆大的汗水顺着额角朝下淌,不知想起什么,连忙急促道,“对了!师父!师父你上回跟我说的那门练不好就把自己练成左撇子的功法叫什么来着!你快跟我详细说说!”
听到“左撇子”三个字,江芷眼一亮耳一竖,未等飞流儿开口便忙不迭问:“什么功夫练不好还能把人练成左撇子?”
飞流儿没想到她会对这感兴趣,沉默后道:“江姑娘知道‘花石纲’吗?”
江芷果断摇头,然后果断问正在做“针线活”的李某人:“李秾,你知道‘花石纲’吗?”
“无恶不作的朝廷狗腿子罢了。”李秾一句话总结完,眉头下意识皱起,忍不住提高声量对眼前嗷嗷叫的家伙道,“你紧张什么?越紧张越疼,给我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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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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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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