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传来胆怯犹豫的一声:“大当家的,是我,田子升。”
江芷松了口气:“进来说话。”
田子升掀开帘子入内,江芷也正好坐起来,便望向他问:“大晚上的找我什么事。”
田子升站姿局促,低着头目光闪烁,显得有些不安,顿了顿终道:“那天晚上,其实,其实……”
其实不是他。
而他也差不多猜到那个人是谁。
江芷一拧眉,有点不耐烦:“别再提那件事了,我说过,过去就过去了,对你我来说不重要。”
田子升愣住,并未觉得难堪,反而突然领悟到什么,喃喃念了一遍“不重要”,忽然便抬起脸道:“在大当家的眼里,是不是那日即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是谁都没有太大关系?”
江芷心想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但也没什么反驳的必要,便点了下头说:“没错。”
田子升从胸口呼出好长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道:“我懂了,大当家的请放心,以后我再不会向你提起那事,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说完对江芷弯了下腰,转身离开了帐子,同时在心里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将那夜看到的画面宣之于口。
江芷虽然有点搞不懂他这是在干什么,但困意来袭管不了那么多,仰头便继续睡觉了。
第二天镖队继续上路,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赶在梅雨季来临之前回到了临安。
天阙大街依旧是老样子,因为三年太平,甚至比以往更加繁华,沿街到处是小吃摊的吆喝声,打眼望去,挑担子的举篾盘的,各式点心果品,茶汤熟肉,令人目不暇接。
卖菜大婶看到镖队前头骑马的女子,直接举起篮子里鲜嫩嫩的两截藕说:“江姑娘要不要啊,拿回家煲汤喝可好了!”
相比外界对十二楼镖局的谈及色变,在临安这些老街坊眼里,十二楼里无论是镖师还是管事,都不过是一群眼熟的年轻人罢了,连家主江芷,在他们眼里也是个看着长大的半大娃娃。
江芷笑着摇了摇头,对人好声道了谢,回过脸深嗅了口空气,独属于临安的潮湿清新之气涌入鼻腔,让她感到异常心安。
十二楼大门口,江盼宁早早得了消息,带着魏嫣然眼巴巴坐门槛上等了一大早,终于在晌午时分等到了自家人的影子,顿时一蹿三尺高冲上前道:“姐!姐!我想死你了姐!”
江芷一只手堵在江盼宁脸上,对他身后的魏嫣然点了下头,接着低下视线扫了一圈,狐疑道:“常乐呢?”
江盼宁把脸上的手扯开,举手抢答道:“他去找沈家那小丫头玩了!有文儿墨儿看着,姐你想那小子了吗?我现在派人把他喊回来!”
江芷:“不用,等他玩累了自己回来吧,我只是走完镖回来了而已,大惊小怪。”
江盼宁在江芷这腻歪完,又跑到后面找林婉婉,照旧还是那句:“林姐姐!我想死你了!”
“谢大哥!我想死你了!”
“还有这位,我想——”
后面的话没说完,江盼宁看清谢望身旁的陌生青年,眉头下意识一拧道:“你谁啊?”
田子升紧张之下不知怎么回答,竟如往常那样弯腰恭敬道:“小人田子升,见过……”
江芷一转头说:“别小人大人的,听得我别扭,还有,以后在十二楼少对人点头哈腰,人就是越软弱才越招人欺负。”
说完这话江芷神情缓了缓,径直走向安静站着的魏嫣然,微笑着问她这些日子里可好,江盼宁有没有惹她生气。
江盼宁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打量了一遍眼前这陌生男的,感觉那细胳膊细腿的显然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儿,所以首先排除是他姐半路上新招的镖师,那身为镖局连镖师都排除了,还能是什么人?
“这人到底谁啊姐!”江盼宁转头去追江芷,家里莫名其妙多个人,弄不清来路他怕连饭都吃不下。
江芷只顾和魏嫣然交流,哪里理他。
按照惯例,走镖回来当摆洗尘宴,这回也不例外,厨房当时便开始忙碌。
趁着少许的空闲工夫,江芷回房沐浴,把这一路的尘土疲惫全清洗个干净,筋骨也随之放松,房中水汽氤氲如雾。
忽然,外间的房门响起一声动静,一道轻软的脚步声从外到里走来。
林婉婉展开手中名单,边看边走到浴桶前,一只手搭在江芷裸-露的肩上,道:“董先生让我把这个单子给你,用我将上面的人名都念上一遍吗?”
江芷闭目养神,眼睫未动,平静道:“念与不念皆可,我心里大致有数。”
林婉婉的目光从名单上移开,落在江芷的侧脸上,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按揉起来,说:“阿芷,只要你一句话,这上面的人我来解决。”
江芷这下笑了,温声问:“怎么解决?”
林婉婉:“今日不还有洗尘宴吗,往那些人的酒里下点东西便是,总之还能差得了手段。”
江芷轻轻拍了下肩上那只手,示意她停下,睁眼看向她道:“我也想过把人都给宰了,干干脆脆,一了百了。”
“可我又一想,解决得了这一波,还会有下一波,只要我们的死对头永远存在,麻烦就永远不会少。”
林婉婉略微蹙了眉头,不可思议道:“那你难道是想,就这么算了?”
江芷笑而不语,闭眼轻吐一口气,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林婉婉有点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没办法反驳江芷——多年来她习惯听从于她的意愿。
“都这么久了,印子怎么还没消。”林婉婉瞧见江芷颈间残存痕迹,注意力被转走,不悦地抱怨一声。
江芷倒没怎么在意,只是抬手摸了一把颈项,说:“随便吧,爱消不消。”
她并不在乎。
洗完澡,林婉婉找了身舒适的衣裳给她换上,把她半湿的发用根素簪一挽,这便是江芷在家的装束。
到了洗尘宴上,镖师们给江芷敬酒,江芷却举起酒杯,敬向董生道:“我走这些时日,全辛苦董先生撑起镖局门面,江芷在此谢过。”
江盼宁不知其中内幕,没心没肺道:“董叔在家不受风吹日晒舒服着呢,姐你这也有点太兴师动众了吧,弄得董叔多不自在。”
江芷将杯中薄酒一饮而尽,淡然道:“哪里兴师动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外面走镖斗的是明面上的土匪毛贼,在家,斗的可是看不见的白眼狼。”
这话一出,筵席气氛倏然寂静下来,任是再傻的人也能听出其中意味。
林婉婉干脆扮起了双簧,佯装惊讶道:“依照大当家的意思,是咱们十二楼出了内鬼?”
江芷从袖中取出那张对折好的名单,举在手中道:“是与不是,这上面的人,想必比我更清楚。”
席间有几个人很明显抖了一下子,垂着眼睛不敢去看江芷。
江芷竟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就将对折上的名单放在桌上,与董生该聊什么聊什么,该吃饭吃饭,该喝酒喝酒。
江盼宁第一个按捺不住,心道我姐可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一个人,能让她当这么多人面说这件事,摆明了是要算账的意思。
便没老实坐着,站起来直接跑到江芷跟前抽起了那张名单,口中恶狠狠道:“让我知道是谁,我扒了他的皮!”
名单展开,江盼宁一眼下去,果然皱紧了眉头倒吸一口凉气,结果张口说的却是:“姐,你搞什么,这分明就是一张普通的白纸啊!”
他将名单展示出来面朝众人,困惑不解地看向江芷。
江芷展颜一笑,全然换了副神情好声道:“不是白纸还能是什么,跟你们开个玩笑而已,这就信了,真没意思。”
江盼宁很是无奈地说:“不是,你怎么连这种玩笑也开,你还是我那个稳重老成的阿姐吗?”
江芷飞了他一记白眼,没好气道:“既是玩笑,也是考验,咱们十二楼的镖师哪一个不是我亲自千挑万选出来的,怎么可能出内鬼?今日还好是我开这个玩笑,若换了别人,随便瞎说几个名字,你们岂不是要自相残杀起来了。”
她的视线在说话时浅浅往在场人脸上扫了一遍,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浏览了过来,目光分明温和,但只要一经对视,便令人情不自禁心惊胆颤。
江盼宁想反驳,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生着闷气回去做好,半天憋出一句嘟囔:“我就说嘛,十二楼哪来的内鬼。”
“是啊,十二楼哪来的内鬼。”江芷笑了下,口吻迟缓,瞧着众人不疾不徐道,“你们都是我挑进来的人,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你们的底细,谁做了什么,有多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十二楼之所以能常年稳坐天下第一镖局的位子,靠的不是我江芷一个人,而是有你们这帮本领高强的镖师走南闯北。十二楼从来不签死契,这你们也知道,所以咱们聚时义重情深,必要散时,也当好聚好散,遵从江湖规矩。你们说,是与不是?”
众镖师高声回应:“大当家的说得是!”
江芷斟酒举杯,满杯一饮而尽,将这第二杯酒敬了手下人。
喝完酒,她把玩着手中的薄瓷酒盏,缓缓道:“苦口婆心的话我都跟你们说完了,有这么多人在,也算做个见证,不怕我日后反悔。同样的,规矩不光我守,你们也得守,在十二楼,去留皆随你们的意,但若为人收买,干出些忘恩负义之事——”
忽然,她凤眸一眯,将手中瓷盏往地上猛地一掷,瞬间白瓷粉碎,脆响刺耳。
“当如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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