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罗府上到当家的下到看门的,留给江芷好印象的人不多,赵五算一个。
江芷当了家也知柴米油盐贵,晓得几钱银子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赵五能把张水生活着时候积攒的银钱悉数保管好想着交给其家人,心肠便胜过了千千万万人,在很多世道里人们倒不怕祸害遗千年,怕的是好人不长命。
停尸房里冷气逼人,李秾的面色好像也跟着凝固了几分,他性格中没有粉饰太平那一说,听到江芷那句“这人间怎么就那么苦?”嘴张了张,最终抛下句:“从来如此。”
江芷没说话,再抬头神情已恢复往常,“走吧。”
在阴冷的半地下待了几炷香,出来阳光一晒全身有如冰块融化,几人额上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唯有李秾清爽整洁,一尘不染。
无论江芷再强调多少遍两起案子的相同之处,马成都觉得江罗两家案子不会是同一起人所犯,态度非常之坚定。
其实这早已不是认同不认同的问题,江家案子既然已经结了,真凶也已经找到了,那么在宣州出现的案子如果认定是江家案的凶手,将直接证明京兆尹衙门判案有误,府尹难辞其咎,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莫说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就算是知府大人亲审,恐怕也没那个胆量去挑京官的纰漏。
“二位慢走,在下就送到这里了,日后有机会去临安定登门拜访。”马成揣着笑意将两人送到门口,两撇胡子都跟着表情动作上下抖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云停段墨心两口子是没了,但留下个闺女实在厉害,来日方长,多个朋友多条路,能把关系搞好就别把关系搞臭。
江芷扫了眼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扭头问马成:“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连个来收尸的都没有?”
当初在临安可是提前好几天就有死者家属跑到县衙大门口蹲点了。
马成“唉”了一声道:“这年头坟地也要半两银子一年,都出来给人当下人了,家里的光景必然好不到哪去,罗家人又都死绝了,九族之内连个能要赔金的人都没有,尸体带回去又怎样?破席一卷埋都没地方埋。”
江芷本点头,回味片刻忽然道:“九族之内都死绝了?罗丰不还有个兄长吗?”
她可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罗老头子针对罗府的“府”字好不欠揍的对她和李秾嘚瑟“承蒙祖上有功,又兼兄长入仕”,他那兄长就算两腿一蹬仙去了,留下的子女也能为自己这不讨喜的叔伯打点下后事吧。
听她这样问,马成笑了下道:“江姑娘有所不知,罗家那位已逝的大老爷子可是大有来头呢。”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李秾掀了下眼皮看向马成:“罗丰的兄长,可是被圣上追封太师的已故御史大夫罗翎?”
马成愕然,顿时点头:“不错,年轻人中知道罗翎老先生的已经很少了,公子博学。”
江芷颇为意外看了眼李秾,发现他眉头紧锁目光低沉,好似悬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在心口。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立即感到诧异,便问:“怎么了?”
李秾看着她,眼里居然有愧疚闪过,向来平稳的语气也变得急促焦灼:“阿芷对不起,我早该想到的。”
江芷满头雾水:“想到什么?”
李秾:“罗丰的兄长罗翎,乃是十二年前护送当今圣上南下的‘七星’之一。”
江芷陡然愣住,片刻后瞳孔骤紧,心中掀起万丈波涛。
她记得,上一次听到“七星”,还是在蛇岭搭救林家母女顺带结交左丘行。
左丘行为人散漫,对待谁都一副吊儿郎当的玩笑德行,后来忽然对林婉婉敬重,正是因为林婉婉那生死不明的爹,是传闻中的“七星”之一。
“七星”的妻女四处漂泊,“七星”的手足惨遭灭门,而灭门方式与江家一致,这说明什么?
真相藏在纱幔后面,而纱幔就在你眼前摇曳,江芷的内心在巨大冲击下俨然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冲击让她整个人僵持一瞬,反应过来便握住李秾胳膊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又不是神仙还能未卜先知,外面的太阳太大了,我们回客栈说。”
人便是这样怪,当让你崩溃的事情慢慢打不倒你,你就开始变得镇定起来,甚至去细想其中渊源。
江芷其实已经头昏脑涨,既是热的,也是被酒味熏的,马成喝酒喝的浑身上下都腌入味了,活脱脱一移动的酒坛子,离老远都能闻到身上那股酒气。
她很不喜欢,却觉得这酒的味道有些熟悉。
回到客栈厢房,二人面前摆着一桌棋,李秾拿了七颗棋子,分别代表七星。
“朱、林、尤、许、严、罗、秦,其中朱尤许严四家在战乱中接连被北越军所害。”
李秾将四枚棋子放置一边,掌心还有三枚,“剩下三枚就是林罗秦。”
“林家家主最年轻,也最先退出朝廷,几乎在元安帝登基的同时提出辞官,现生死未卜。”说完将其拈起“啪叽”一声按在棋盘之上。
“罗家家主夫人子女皆为北越军所害,因悲痛过度,早在十年前就撒手人寰,圣上念其劳苦功高,追封一品太师,福泽后人,现同胞兄弟遭举家灭门。”说完与上一个一样也是“啪叽”的落于棋盘上。
明明只是棋子,可江芷在看到李秾将已经遇害的掷于棋盘时,心上竟忍不住抽搐,无端觉得触目惊心。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拈起第三枚,李秾眸色微沉,呼吸顿了顿道:“秦家家主,伴君多年,欺上媚下,陷害忠良。如今,安然无恙。”
江芷一听,嘴里已经不知不觉说出那个名字:“秦辉……”
李秾点头,道:“时至今日,我们再看他坑杀武林人士的原因,有可能是出于什么?”
江芷目光一凛:“他在害怕。”
“有人暗中屠杀七星的消息早已传入他耳中,但他不确定对方是谁,能做的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李秾将代表“秦”的棋子往地上一抛,白玉般剔透的棋子弹出好远,声音清脆有节奏,如珠落玉盘。
“在不知对方是谁的情况下,他的方法其实很有用。”李秾道,“可他还是杀错了人。”
因为在坑人夺命的武林大会如火如荼进行时,罗家也在悄无声息的被人灭口,这直接证明凶手根本不是在场的人。
新的迷雾降临眼前,到底是谁,仇恨七星竟仇恨到不惜将人满门灭口的地步,何况林罗两位家主从未做过鱼肉百姓的恶事,罗丰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把罗家上下成百口人一并牵累。
而最不让江芷理解的,是江家和七星根本一点关系没有,为什么也被殃及池鱼?
“我祖父虽做过官,但很早就因受不了朝中重文轻武致仕还乡。”江芷道,“此后便一股脑扑在镖局上,他为人很是一根筋,在官场上也未积攒多少人脉,否则不会让镖局在长达十四年的情况下都无人问津。”
“后来镖局由我爹接管,上下关系都打点的游刃有余,可他想面对的是江湖而非朝廷,如猴老大所说过的,他用三年时间以自己做线在江湖给十二楼织了一张巨大的网,所以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和市井小民打交道上,官场水深,我祖父深受其苦,他更不可能让自己也涉足其中。”
太阳西沉,落日余晖穿过窗子洋洋洒洒铺在二人身上,江芷往贵妃榻上一躺,有气无力道:“我想不明白。”
李秾望过去,看到她眉目如画,脸上纤细的绒毛都在余晖下清晰可见,场面宁静而美丽。
“想不明白慢慢想。”他道,“秦辉身为宰相时常在宫中留宿辅政,再猖狂的人也狂不到能闯进皇宫灭一品官的口,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有机会亲口问他江家和七星到底有过什么渊源。”
一筹莫展的前路经李秾三两句点拨似乎跟着变清晰起来,江芷听完点头,忽然道:“感谢李叔。”
李秾被她这没头没尾的四个字逗乐了,莫名其妙道:“你突然感谢我爹做什么?”
她撇过脸看他,一双眼睛小狐狸似的灵动璀璨,“感谢李叔有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儿子,屡次救我江某于水火。”
对上那双眼睛听到那句话,李秾的心一下子变得紧巴不自在起来,但他的不自在也表现的很自在,神态举止依旧落落大方只是别过脸不再看她。
傍晚开始客栈一楼的人越发多,想必都跟厨子的手艺有关,加上进门还送冰酪一份,可不就门庭若市。
炎炎夏日能来上碗解暑凉饮自然是桩美事,但江芷身边有位菩萨管着不让碰冷食,她只有眼馋别人的份,馋着馋着就情不自禁伸出爪子也想管小二要两碗,结果刚伸出去手指骨节就被突然出现的筷子敲了下,疼的她立马收回手怒视罪魁祸首:“干嘛!”
李秾托腮,懒懒看她:“今天我的粥和冰酪你只能选一个。”
江芷想也不想:“冰酪。”说完拔腿便去端,生怕慢了就被一把抓住似的。
李秾瞬间被气笑,心说刚才在楼上是哪个小王八蛋一脸诚恳感谢他爹有他这么一个好儿子,这么快就因为一碗冰酪把他和他的粥抛之脑后,可见女人的话不能信,越漂亮的越不能信。
他瞥了眼那抹欢快的小背影,低头喝了口茶,慢条细理道:“没良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