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江芷被琐碎的脚步声吵醒,睁眼便看到正指挥人往外搬箱子的金先生。
金先生本严肃的一张脸,注意到她后立刻喜上眉梢拱手作揖:“姑娘醒好早,可是吵到你了?”
江芷又不能实话实说来句“是”,就打着哈欠没话找话道:“你们要走了?”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昨晚才拿人家一片烤羊肉祭了五脏庙,今儿个就算刚起床心情再郁闷呢,她好歹得对人家说几句人话以示尊敬。
金先生似乎没料到这位惜字如金的小女子会关心他们去留,颇有些意外和受宠若惊道:“早闻金陵富庶,我们准备前去大开眼界,江南鱼米之地寸土寸金,我们卖完手里东西得了钱财,也好感受一下这传说中的温柔富贵乡是何模样。”
“温柔富贵”这四个字进了江芷耳朵,却莫名使她心悸。
江南富贵属金陵,江南温柔属临安,可临安枉死了她的双亲,埋葬了英雄裴举,如清丽动人的西子湖表面温柔可爱,谁知底下淹死了多少无辜亡魂。
她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松松垮垮道:“自古温柔乡,全他娘是英雄冢。”
一副玩世不恭开玩笑的语气,却让金先生的笑滞在脸上。直到随从提醒他东西都装好了才回过神,他面朝众人又是一揖:“山水有相逢,金某去也,望来日与诸位后会有期。”
江芷跟着回了句“后会有期”,继而将头一歪望向身后的人:“我与他后会有期,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去?”
林婉婉身后站着大病初愈的林夫人,林夫人怀里抱着还未睡醒的林韶,母子三人一看就是炊金馔玉娇养出来的温室小花,整张脸上就写着“快来欺负我啊”。
“我昨晚听金先生说他们要往金陵去——”衣装整洁的林婉婉完全没有初醒的困倦,显然早就有所准备。
她被江芷猛地一问,本就低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了几分,说不出来的胆小怯懦:“便想着,由他们捎我们娘仨一段路,等到了金陵舅舅家,再好好答谢,他也同意了。”说到最后,她抬头看了江芷一眼,明明是理直气壮的回答,却因为过低的音量听着像努力证明自己的解释,“昨天夜里我跟你说过,你说了随我的……”
江芷十分头痛地捶了捶额头,无奈道:“我当时困得跟二百五似的,别说让你跟陌生人走,就算你对我说想上九天揽月我都会甩一句随你。”
清晨第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穿过断瓦残垣照耀在她身上,照见了漆黑如墨的发和白皙如玉的面庞。
她习惯白衣束发,无论去哪都雷打不动一根头绳绑一切,李秾又拒绝给她当梳头老妈子,所以刚醒的她称不上精致,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但就是这样一个狼狈稚嫩的女孩,给了林家姑娘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林婉婉听出江芷不准她跟商队走的意思,嘴一瘪委委屈屈道:“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雇不起镖局。”
江芷眉一抬眼一瞪,理所当然道:“我有啊!”
“再说雇什么劳什子镖局,我去庐州的路上正好路过金陵,什么镖局能比我可靠?”
靠墙嚼干草净齿的李秾听到“可靠”二字忍不住轻嗤一声,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心中连道:“童言无忌,罪过罪过。”
哪知江芷说完那句,紧接着又补充道:“打比方就算我不可靠吧,那还有李秾呢,我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人比他更可靠!”
李秾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重重点头,心说:“那倒也没见你怎么靠过。”
断瓦残垣中,林大小姐哪怕身上的贵重首饰全被洗劫一空,只俏生生站在那也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连惊讶到捂嘴的动作做起来都自带股娉娉婷婷的袅娜。
在她身后的林夫人病刚好,醒来头还是懵的,千恩万谢的话在口中绕来绕去终是不足以说出口,最后全转化成一句百味杂陈的:“江姑娘……”说着抱着林韶便要下跪。
江芷被吓得不轻,赶紧三步并两步冲过去一把将人扶起,打圆场的话她不会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的感激,愁到抓耳挠腮之际,只听李秾的声音不骄不躁传来:“她总共就那么点福气,您再跪跪全给跪没了,福薄之人寿也薄,您好生站着,权当给她延年益寿了。”
三两句话既解决了江芷无言以对的窘迫,也缓解了林夫人的不知所措,双方都回到了让自己感到舒服的区域,说话动作重新自然起来。
江芷刚喘口气,转脸瞥到笑眯眯看半天戏的金先生,丝毫不见外道:“您商队有多少辆马车?能不能将车厢解下来卖我一个?您也不要对我刚才的行为多想,眼下换了任何人我都不会将她仨放走。”
不仅仅是不放心林家人的安危,还因为只有和这母子三人形影不离,她才能知道关于“老虎”更多的消息。
金先生听她说完,眼一眯连道“哪里哪里”,表示自己能理解江芷的想法,并且为之支持。
“马车有的是,只是姑娘莫提买卖二字,金某很是欣赏姑娘的为人,车厢我送你,咱们交个朋友,日后若能再见,权当久别重逢。”
金先生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听得江芷面皮子一抽。
她特地用了“卖”这个字,就是打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不欠人情。
结果这笑面虎老金果然不负众望悖了她的意思。
江芷一个头两个大,推脱到最后人也累了心也麻了,见对方仍坚持不懈,直接“小河放鸭子——随它去了”。
老金人长得大方出手也大方,直接将最宽敞的一顶车厢命人解下来送给了江芷,车厢确实大,需要两匹马才能拉起来,正好合了江芷心意——同是八百两买来的,要累就一块累,别包子吭哧吭哧干活饺子吭哧吭哧干饭,区别对待不可取。
林婉婉上马车前仔细打量了下,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的车厢。”
江芷一听也跟着看了眼,才发现这车厢的外形与普通车厢确实不太一样。
普通车厢顶上四个角偏平直,下雨时雨水顺着角的弧度都能直接淌下来。这顶车厢顶上四个角却是翘起的,像天上如钩弯月,也像胡人匕首的刀尖。
而在四个翘起的角下面,又坠以四个铃铛作为装饰,古铜的,颜色发沉暗,随风摇曳很是活泼,却发不出丝毫声响,乃是四个哑巴铃铛。
最后是它的整体颜色,不是随处可见的枣木红,不是朱雀主骚破天际的大红,而是玄黑色,漆黑如墨。
江芷怎么看都觉得这不像商人用的车厢,倒像侠客用的,她转眼望了望商队其他马车,发现与之同出一辙,便在心中道:“说不定人家回羌族就用这样式的车厢呢?还是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了。”
她把自家存在感低到鞋底的小镖旗随便找了个位置插上,虽说还是不起眼了点,但应该不会有人瞎到认不出这是镖局在走镖。
万事俱备,只差上路,因目标一致,镖局与商队结伴同行,彼此也算有个照料。
可就在这样的启程之际,李秾找不到了。
江芷光顾着车厢的事情,等解决的差不多想到李秾,才发现这一会儿好像都没怎么见到他。
明知不必惊慌,可她心里仍像塌了一块似的,周围的一切瞬间都变得无关痛痒起来。
四处张望之后没有找到人,她步伐急促往祠堂跑去,一眼便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她张嘴才想骂他,却在看清他手中动作时一愣,莫名其妙站在门口没有上前打扰。
李秾坐在祠堂中间的空地上,用自己的帕子,将之前用来给林夫人熬汤药的香炉仔细地,一丝不苟擦干净,连细枝末节的地方都不放过,非得不留半点污垢才满意。
他认真做起事来喜欢蹙眉头,与平日里的蹙眉不同,这时的他不会让人感觉到冷漠不耐烦,只会让人感到认真与专注,像冬去春来的第一缕清风,细品之下方发现其中难以察觉的温柔。
等到香炉外面最后一星污渍也擦干净,李秾满意地舒了口气,唇角略勾起抹浅浅的笑意,抬手借着阳光检查香炉时视线正好撞上站在门口半天的江芷,手一哆嗦差点把刚擦好的东西扔出去喂湿泥。
“你什么时候站那儿的?”他故作淡定将香炉摆回原处,极力掩饰自己被吓了一跳的慌乱。
江芷道:“早来了,见你正忙就没打扰你。对了咱们该出发了。”
李秾“嗯”了一声,站好对着泥像弯腰拜了拜,转身同江芷出去。
离开时,江芷望了眼高案上面目全非的泥像,狐疑道:“你不是不信神吗?”
“确实不信,”李秾道,“只是觉得这神,有点可怜。”
江芷一想,发现也是。
祠堂塌成这个样子尚且给了一群人当容身之所,常年无人供奉也剩下只香炉供人煮药,神若存在,倒算称职。
去找马车的路上,李秾突然停下道:“会不会觉得我奇怪?”
江芷本在他身后走着,他这猛地一刹车让她一个反应迟钝直接撞到了他后背上,鼻子生疼。
可怜的娃揉着鼻子吃痛完道:“奇怪什么?”
他只说话,并不转身看她:“刚才看到我给泥疙瘩擦香炉没有走进去,难道不是觉得我脑子进水了吗?”
若搁平时这种送上门的递刀行为江芷肯定毅然决然选择拿起刀子在他心上扎几下报平日被损之仇,但现在不会。
揉完鼻子,她顶着通红鼻尖绕到他身侧,歪头眨着眼睛看他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下次带我一块进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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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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