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宥卿只比顾迎霏小两岁,他现在的神情,顾迎霏清楚。
在淮州时,他失去了双亲,邻里乡亲几乎都死了的时候,也是这般惶恐。
“您觉得您不能站上至高之位吗?”
顾迎霏并没有选择跪拜,而是离柳宥卿更近些。
“您是柳氏唯一的成年皇子,势必要为南靳一争。”
“正是因为我是柳家子,才无权如此。”
柳宥卿很清楚,顾迎霏能在虎狼之中周旋,全是因为他的才能是干净的。
即便曾烙上兄长的名号,但也可由新主公再刻下其印记。
而他,结局大抵左不过一个弃子,或残或死。
顾迎霏端详着柳宥卿。
神情如水般平静,那湖面下尽是悲凉。
他并不说教,而是张开怀抱,将这少年拥入一片温暖中。
“柳宥卿,我知道主公大抵是要将我送出燕京。”
顾迎霏的声音很温暖,却残酷地将现实摆在柳宥卿面前。
“但那是我还未入朝之前,现在仅凭一辆马车,带不走权臣们的眼中钉,你和我都会死。”
对于柳宥卿来说,这几天很难捱。
几乎是一夜之间,兄长去世,父亲病倒,母亲被废后,得了臆症,而他也时刻被威胁着性命。
从小到大,夫子们总是夸他聪慧,也学了满腹经纶,想要如兄长那样,有一番作为。
但眼下他就连把顾迎霏送离燕京都做不到。
这可是兄长最后托付于他的事。
柳宥卿藏不住事,已经瓮着些鼻音道:“嫂嫂,这是兄长的意思。”
少年只剩下不多的倔强,眷恋着这点温度,可怜兮兮,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不愿意挣开怀抱。
他比顾迎霏高出半个头来,还正是长个子的年纪。
顾迎霏将下颌抵在柳宥卿肩上,将他拥得更紧些。
“我在问你的意思,柳宥卿,你希望我走吗?”
宫阙朱漆琉璃瓦,重楼叠嶂,如同一方困兽的囚笼。
柳宥卿不想独自呆在那里,可那里是家,是父皇母后所在之地,他无法切开联系,可越是如此,就越想逃。
“这是我的责任。”
少年喃喃道,并不正面回答顾迎霏的问题。
“柳宥卿,你不需要抉择,我会陪着你一起走上坤乾殿的宝座。”
顾迎霏并未放开他。
肩上落下一滴泪、紧接着是两滴,如同一场小雨,静默无声。
顾迎霏拍着柳宥卿的背。
“你往后可以把我当哥哥,也可以把我当忠臣,我可以陪你像今天这样胡闹,也会将你兄长的才学教与你。”
“但天下需要一位明德的仁君,你会成为这样的存在。”
柳宥卿愈发哽咽,他回抱着怀里的人。
虽然顾迎霏说他可以把他当哥哥,但比起威严的兄长,顾迎霏身上的温柔是少见的,如同母亲还清醒时那样。
他还是愿意把顾迎霏当嫂嫂。
再者,他现在也护不住顾迎霏,像是最后的温存那般,他启唇道:
“嫂嫂,我昨晚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
顾迎霏摸了摸柳宥卿的发顶,“怎么这么说?”
“我……撬过棺材,你不在里面。”
柳宥卿的声音很乖,感觉像是那种铲子都不会使的,结果在嫂嫂坟前崩溃大哭同时还挖了坟?
顾迎霏:“。”
这小子表面上看没这么疯啊?
再者,不是你媳妇你哭什么啊?
要是能把这精神放在夺权上,他也就不用劝了。
也……算是个突破口吧?
“没事的,你关心我,我很喜欢。”
喜欢,嫂嫂说喜欢。
柳宥卿把眼泪抹了抹,耳垂红了,“我应该的。”
见柳宥卿差不多平息了,顾迎霏在柳宥卿的不舍中结束了这个拥抱。
他拉住柳宥卿的手腕,“你来,我们谈谈眼下的境况。”
在古檀桌案上铺开宣纸,柳宥卿自发替顾迎霏磨墨。
窗外月色正好,杏花不知是被吹拂零落,还是那满地的香雪被扬起。
呓语般,寥寥吹入马车內,落在顾迎霏的发顶。
若是往常,有机会能与嫂嫂共处一室,柳宥卿定是要题诗,将他的文采化作藏头诗,赠与顾迎霏。
但如今么,竟是戛然而止,只待离别。
柳宥卿忍住想要替顾迎霏摘下香雪的冲动,给顾迎霏递笔。
看他在触目白茫茫上将天下版图勾勒。
“箫君霆出仕至今已有十年,其门客、门生遍布六部要职,晋康箫氏在他手中短短数年,南靳沃土皆有其烙印。”
四十九郡铁书银钩,顾迎霏挥洒自如,几乎各地都有着墨。
“换句话说,南靳听命于晋康确实是个必然趋势。”
他的目光扫过这简易地图,沾取靛青,在其上作圈十六个。
“但受晋康威慑者,多为富庶之地,军事要塞诸如,庸寅、甫篌泾、鄣渠等京畿守卫之地,还掌握在苏家手里。”
柳宥卿着笔点出沈家的位置,顾迎霏点头继续道:
“沈家是陛下一手扶起的势力,控制刑部,同时其家中长子,执掌皇城司数万人马。”
“一旦箫氏进攻,便只能从宁阳陪都入,走水路抵京,尚能防御。”
顾迎霏的声音不疾不徐,对眼下局势把握得极好。
除开想要将顾迎霏劝离的心思,柳宥卿实则也来了兴致,想要与他稍作深|入:
“此地是可入,但是缘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虽说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史料有载最快攻下的,也得三年有余。”
顾迎霏在宁阳旁继续落下沈字,沈家家主其弟正是宁阳郡守。
“正因如此,萧氏财力雄厚耗得起,但同时注意力也会转移。”
“如今皇权式微,萧氏不会放过扩张的机会,一旦能引他布武于天下,分散发力,便有可转圜的余地。”
这计策听上去甚好,但需要一个能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如此戥秤两端才能相权,才有割据争夺之说。
“你的人马、粮草从何而来?贺鹘么?”
柳宥卿并不赞同,他的笔尖顿在宣纸一角,洇开一滩浓墨。
这南靳天下轮换庄家,总归还是南靳人做主。
再是张狂,但势力盘根错节,利益纠葛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多是思量该如何往下延脉。
仅不过是换个天家,虽有清算,其变数还能料想。
可贺鹘以北漠血案为征伐由头,一旦南下,必然会走向举境饮恨肆虐。
若是发起狠来,现如今正值鼎盛的箫氏,都未必能拦得住。
“安能引狼入室?”一句,几乎是从柳宥卿薄唇中脱口而出。
“正是要叫虎狼之斗止于宫门内。”
顾迎霏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慌乱,像是早已思虑清楚,下了定论。
宣纸上最北端的荇州府,那北漠由父皇落锁为臣,虽是改了名字,但其骨子里还是那套,格外唯强者尊的铁则。
如今的南靳,有如拔了角的羚羊,还不够格与北漠缠斗,有何理由令饿狼为之鏖战?
哪怕是幼虎,也端是用獠牙撕开喉咙,占山为王便是。
“你也想兵不血刃,是么?”
柳宥卿抬头端详着顾迎霏。
这种话,他听过太多。
五皇兄当年出征之前,虽是不满父皇以开拓商路为幌子,实则是引发争端的旨意,但终归也带兵支援二皇兄,同他说:
总是得先试试谈判,他那时是相信的。
最终五皇兄抬着二皇兄的棺椁归京,大抵算不得凯旋。
五皇兄承父皇暴怒雷轰,接下太子宝印,又同他说,绝不让天下受北民怒火累及。
诚然,那时他也只是藏着疑虑。
可如今,柳宥卿在刑场上拾掇皇兄遗体,还未下葬。
手上那温热黏腻的触感,还未消去,无需闭上双眼,亦能重见散不却的血腥。
兵不血刃么。
这几乎是比联合沈、苏两家背水一战还要胜算渺茫,柳宥卿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玉佩。
“你该是知道,南靳两任太子是如何死的吧?”
柳二成为士族傀儡,受天子忌惮,被萧氏教唆,兄弟相残。
主公柳五效忠皇权,与士族和谈,受外戚和皇帝左膀支持,被士族和北漠清算。
顾迎霏在这沉痛之中仍旧点头,“知道。”
“如此,嫂嫂若是还将宝押在我身上,不觉得荒谬么?”
“不论二哥的决断,但五哥已然是最接近仁君之人,做了近乎万全的准备,只离帝位几厘之遥。”
“仍旧身首异处。”
柳宥卿垂眸,信手用朱砂勾勒燕京,提笔正视顾迎霏。
“不会有人甘愿与人分食,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天子。”
“但不会是我。”
这条路是很难,但值得一试。
沈家苏家临阵倒戈的机率太大,反而不能当作出路。
顾迎霏看着柳宥卿有些惶然的眼睛道:
“我不想看见你死,且你兄长已逝,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嫂嫂,我……”
柳宥卿暗叹,顾迎霏实在偏执。
替兄长把玉佩收回,他正色道:
“我今日前来,正是要送嫂嫂出城,皇兄在淮州为你秘密置办了产业,也留了人接应你。”
顾迎霏拉住他:“柳宥卿,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成王败寇,皆是柳家的命,你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柳宥卿神色决绝,一张年轻的俊秀面庞,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怆。
“起码你没有赴死的必要。”
如今,还会有人记得皇兄,因那彻骨的恨,为之恳求留下献命。
待天下易主之后,又有何人胆敢提及柳家?
二百年岁月若幻,不过一把尘土罢了,不待扬洒,便被铁马金戈作踏。
不必让顾迎霏这等有大好年华之人,成为最靡丽的悲哀,同南靳一起枯萎,埋于囯祚叹惋之下。
“明夜戌时,我会在这里等你。”
再描摹一眼,这曾和兄长相守之人,柳宥卿狠心拂袖,让顾迎霏下了马车。
待马车驶离那一片香雪,似曲终余音为泠冽寒风吹散。
柳宥卿靠着软榻不敢从窗边回头往,却忍不住回想起刚刚怀中的温暖。
马车再度铮铮,他喃喃道:
“顾迎霏,你何必偏执那必败一棋?”
————
顾迎霏几乎是思考了一夜。
竖日,朝堂上对柳氏新太子人选争论不休,他下了朝就追上贺鹘。
任由群臣在一旁脑补,小声议论,顾迎霏将死敌拉入了九曲回廊。
“我愿意成为你的谋臣。”
贺鹘看着顾迎霏如此坚定,好似在迫不及待地告白,他挑了挑眉。
“条件。”
“让柳宥卿成为你的傀儡。”
虽然贺鹘已经做好了,顾迎霏会为废太子那弟弟,来同他谈判的准备。
但要是让他莫要染指,可见顾迎霏是想好了要辅佐他。
如今竟是要将柳宥卿掷在漩涡中心,虽是最上策,但其野心有多大,不言而喻。
顾迎霏被贺鹘的大掌,搂住白皙的后颈,两人靠的很近,他被一双狭长的眼仔细地打量着,好似受巨蟒所缠。
“顾史官,这一步棋走的很险呢。”
顾迎霏:风浪越大鱼越贵!
柳宥卿:嫂嫂,我怕(呜呜)
贺鹘:我老婆也是喝上绿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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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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