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韶静静凝望着眼前的少女。
半年多之前,她是那般柔弱,如风中蒲苇,随便一阵风便能令之倒伏。
但现在,她已足具真正的帝王之姿。她发言吐声之时,足以振聋发聩。
他心中动容,躬身长拜,如同半年前一样。
“臣将效死,助陛下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
黄昏暮色之中,拓跋雄带着五名亲卫,避开人烟稠密之处,沿着太行山道向西而行。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坐拥数万大军的一镇诸侯。当他率军南下时,是何等的威风赫赫,而在鸬鹚泽大胜,斩下敌人头颅时,又是何等的顾盼自雄。
然而,这一切都因庐江城中的那场大败全然改变了。
当日,他率领数千人的残军从庐江城中脱出,舍弃所有的辎重、粮草,仓皇北逃。他本想率军回邺城,谁知,半路传来消息,北魏皇帝拓跋睿得知他孤军深入、大败于庐江的消息之后,极为震怒,下令革去他邺城太守的职务,还要将他押送洛阳问罪。
第二天晚上,他的部将发动叛乱,想要擒他回洛阳,以将功折罪,最后他带着亲卫浴血奋战,方才杀出重围。曾经的一镇诸侯,如今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疾行于荒野之中。
拓跋雄决定翻过太行山,回到自己的老家平城,那里靠近塞北的草原。鲜卑一族原本游牧于漠北,只要能回到草原之上,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山道崎岖,不远处的山腰上出现一座荒废的佛寺。拓跋雄停马,对亲卫道:“今晚就在那座野寺中宿营。”
一行几人到达野寺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拓跋雄吃过干粮,坐在草席上,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头匣子。他从木头匣子里拿出一颗人头,将之放在窗棂上,就着黯淡的月光,与死者临死前惊惧的眼神相对视。
杀死宋寒章实乃他过往人生中最畅快之事。他砍下这颗头颅,用生石灰保存得很好。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拿出来一个人静静欣赏。
每次看到这颗头颅,他都会热血沸腾,仿佛他仍然是那晚在鸬鹚泽大胜的将军,而不是荒野夜行的失意之人。
他拿出酒囊,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滋味在唇齿间燃烧,驱散深秋寒凉。他重新将头颅收入匣中,卧在草塌上休息。
忽地,野寺之外,传来一声沙哑的鸦啼声,那叫声如同锈刀刮骨,一声未歇一声又起,在荒山古刹间层层叠叠地回荡着。
一旁的亲卫打了一个寒颤,自入太行山道以来,他们每晚都会听到诡异的乌鸦啼叫,吵得人无法安睡。一开始,拓跋雄每次都会派出亲卫去寻找那扰人清梦的乌鸦,可是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甚至连后续找人的亲卫都没有回来。
后来,拓跋雄干脆不管鸦啼声,可他们的人仍然每晚都会失踪。他们一行原有四五十人,到如今只剩下最后六个人。
一到晚上,这乌鸦的叫声就像催命符一般。一旦出现,必有人身亡。
亲卫看着装着人头的木匣,哆哆嗦嗦道:“将军,中原人的说法,听到乌鸦的叫声,就一定会有灾厄发生。要不咱们将这颗人头扔了吧。属下想,是不是因为宋寒章死后有灵,鬼魂作祟,化作乌鸦来找我们报仇……”
拓跋雄冷眉一竖,斥道:“鬼神之说,实属子虚乌有,不过就是一只乌鸦,有什么可怕的。”他拿起弓箭,又将那装着人头的匣子系在腰带上,“今天本将军□□了这乌鸦,烤了下酒……”
他走出山寺,听到鸦啼声从远处的一棵杨树后传来。他酒意上头,大步朝那棵杨树走去。
深秋时节,树叶早已落尽,他朝树上看去,只有光秃秃的枝杈,映着一勾冷月,哪有什么乌鸦。他叫骂了一声,便往回走。就在此时,鸦啼声从更远的树后传来。
拓跋雄察觉不妙,猛地回头,一支冰冷的箭矢穿透暗夜,穿透了他的胸膛。
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从树后走出,月光映照之下,他的一双眼眸血红,如同从地狱里走出的恶鬼。拓跋雄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想来自己的亲卫之前都是悄然死在他的手上。
胸口锐痛,鲜血涌出,拓跋雄踉跄一步,靠在树上。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失,喃声问道:“你是谁?”
男人扯下脸上的黑布,他的脸坚硬得像青金石:“庐江宋海晏,为取你性命而来。”
拓跋雄瞳孔一震:“宋寒章的儿子?”
宋海晏没有回答,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抵在后者的脖子之上:“你割下我爹的人头,我也割下你的人头,这很公平。”
冰冷的剑锋压住颈脉,死亡近在眼前,拓跋雄大喊道:“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宋海晏冷声道:“你还有何遗言?”
拓跋雄张口喘息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害死你父亲的真正元凶吗?”
宋海晏道:“杀死我父亲的不就是你吗?战场杀人,天经地义。我杀你报仇,同样也天经地义。”
剑锋再进一寸,鲜血顺着脖颈流下。
拓跋雄伸出右手,他用最后的力气,抵住剑锋,大声道:“宋海晏,人是我杀的没错,但我并非元凶……害死你父亲的是,是江左齐氏的二公子齐椽……齐阀许诺,我若杀了宋寒章,可以在庐江劫掠三天……”
剑锋一顿。
死神抬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证据呢?”
“没有证据……”感觉剑锋前压,拓跋雄继续道:“齐家做事,怎么会留下证据?那赵金镝什么身份,若非齐氏许以重利,他怎么敢背叛旧主,在你父亲的兵器上做下手脚……若非有齐阀从中勾连,我怎么敢无视他们一路大军,孤军南下,直指庐江呢?”
拓跋雄的语速越来越快,疼痛让他的表情愈加狰狞:“我死不足惜,你难道要放过真正的凶手吗?”
宋海晏眸中射出冷光:“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拓跋雄咬牙,嘶着凉气:“因为我要报复你。”
宋海晏一愣:“报复?”
“你们南人不是想要北伐吗?我听说,在三路大军的主帅中,唯有你宋海晏对此最是积极。我告诉你这些,你难道不想搞垮齐家,为父报仇吗?”
鲜血不断从唇间滑出,拓跋雄一身衣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眼神渐渐涣散,但他仍艰难吐声:“我拓跋雄整整四万人马,折损在庐江城中……你们宋家毁了我的一切,所以我也要毁了你的痴心妄想。我要在你心中埋下仇恨,将来你宋家必定会与齐阀相争,门阀内斗,你死我活,不是你们南朝人最擅长的事吗……”
“……只要这仇恨之火燃起来,你们南朝便再没有北伐成功的机会……这就是我的报复……哈哈哈哈……”
拓跋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嘶哑,越来越癫狂,最后戛然而止。
剑锋刺入脖颈,他最后听到死神冰冷吐息:“你错了,魏都洛阳和江左扬州,我全都要……”
鲜血流入沃土,拓跋雄的尸体如同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宋海晏伸手,从拓跋雄腰间解下木匣。他跪在地上,打开木匣,看向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他伸出手抚过死者的眼睑,那双目缓缓闭上。
远山轮廓溶入靛青色雾霭,冷寂月光似被冻住的银箔。
宋海晏将木匣紧紧抱在怀中,无数难以言说的情愫慢慢融入他的骨血。
秋风寒瑟,他的身体微微颤栗。
父亲死了,他从此不再拥有儿子的身份。
从今之后,他是庐江的主人。如舅舅所言,他要立起门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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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三十章 立誓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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