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通知！招聘通知！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招聘通知！大口袋服装厂招聘员工……”
林秋安站在自家自建房二楼窗前，窗外的大喇叭声再次响起，拽着她的手将她拉回了去年那个昏昏沉沉的早上。
喇叭里的语调一如往常，照旧是村委会负责宣传工作的大姐帮忙录的，只不过这次，招聘的企业从去年的“爱依雅”变成了如今的“大口袋”。
恍惚之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和去年的服装厂竞争，而今天的喇叭，就是她吹响号角准备奋斗的第一步。
公交车摇摇晃晃，将她从喇叭的高亢声音中拉出，又将她拉进服装厂门口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群中。
看来喇叭宣传效果不错，林秋安将卷闸门拉开，一楼仓库里堆放着各类工具、布料和校服样衣，她侧身挤进旁边的办公室里。
小雁舅妈是第一个出现在厂房一楼办公室的人，正如她当时在饭桌上同林秋安说的那样，她需要这个离家更近的工作，尽管她对这个小辈的能力一无所知。
她来了，带着对林秋安盲目的信任，就好像她希望别人将来也会无条件地相信她的大学生儿子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觉得林秋安和叶满峰是一样的人，一样能让他们这个小地方焕发生机的人。
尽管在她的设想里，她更希望儿子能去大城市生活，去过不一样的人生，带着对老家小镇的记忆走到更好的地方去。
但是林秋安回来了，连带着叶满峰也回来了，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也许，咱们自己的村镇，会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呢……
她站在大口袋服装厂，望着门脸上这奇怪的招牌、奇怪的厂名时，小雁舅妈是这么想的，这也是除了离家近之外，唯一让她说服自己去试一试的原因。
“舅妈！你来了！”等在办公室的林秋安从百无聊赖中精神一震。
“对，我来面试！”
“我是相信你能力的，但为了正式起见，咱们还是走一下流程，舅妈你就缝一个袋盖好了！”
林秋安将人领到车间，那里整齐地摆放着广州小姨联系来的二手机器。
粘衬、走线、修剪、翻面、熨烫。
小雁舅妈坐着机器前，熟练的一套操作下来，将熨帖的袋盖递到林秋安手中。
林秋安手上摩挲着还带着熨斗热度的袋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暴富的曙光。
“舅妈，我是相信你的。”林秋安将目光从袋盖移动到小雁舅妈的身上，对上她的眼睛不再移开，“你应该也看的出来，我对车工的具体技术其实是不了解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小雁舅妈接下了面试员工的活，林秋安就钻进办公室里研究接发货的流程了。
小雁一边等在厂房里期待下一个员工的到来，一边在心里重复小秋刚教给她的一些面试别人的技巧。
可是她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人来，心下不免有些焦急，于是她出了车间，站在厂房卷闸门那里询问围观的人群，那里有不少爱依雅服装厂的老同事。
一顿打听才知道，原来他们根本不像自己那样信任小秋这个年轻的姑娘。
这些人大多是等着、看着，既不愿意直接辞去爱依雅的工作草草地一头扎进来，也不甘心就此错过这个离家更近的工作。
于是她们就这么围着、等着，静静的观看这个名叫“大口袋”的新厂的动向。
大家都是趋利避害的，这点可以理解，唯一使小雁焦虑的，是她也几乎快要动摇了，她一边说服自己这只是第一天而已，要相信自己的远方外甥女，一边又在众人的冷嘲热讽中反复挣扎。
日落时分，眼见着大口袋服装厂的招聘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下来出去小雁自己之外，只有三个人来面试。
这三人无一例外都是石青镇上的，看中了大口袋服装厂的地理位置，她们都可以一边上工，一边顾着家里。
而这仅有的三人中，除了手脚麻利话不多的沈青姨和身材矮胖嗓门大爱闲聊的欢南婶之外，还有一位小雁拿不准要不要招进来的，徐家婆婆。
徐家婆婆已经五十多岁了，早年间曾跟着儿媳外出打工过，也算是有一些裁剪和熨烫的经验，但缝纫和锁边她一点都不会。
考虑到厂里确实也需要熨烫的人，小雁舅妈就自作主张暂时将她留下了。
林秋安是在晚上得知自家工厂今天一天的“战绩”的。
小雁舅妈做完晚饭后回到厂里，顺带着给伏案学习的林秋安也带了一份饭过来，虽年岁差距不算大，她看小秋总有一种看自己孩子的感觉。
不在田间地头操劳的人总是要显得年轻些，小雁看着办公室的微光这样想。
“小秋，我给你带了饭。我忘记小峰今天回学校了，晚饭做多了。”小雁舅妈轻声唤道，“我跟你说一下今天招人的事。”
她其实并不太知道该如何启齿，从小秋任命她的那一刻起，就好似有重担压在她肩头。
“谢谢舅妈！”林秋安捧过饭盒，“下次别给我带饭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顺手的事儿！”小雁被林秋安拉近办公室的微光里，“那个，今天只招到了三个人……”
“三个？还有三个！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来呢！真不错……”
“啊？”
“舅妈，”林秋安从喷香的饭盒里抬起头，“你不用担心，招不招得到人是咱们厂的口碑和资历问题，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能帮我我就很感激了。”
“今天的情况你都猜到了？”小雁舅妈有些不相信。
“差不多吧！创业初期这种情况很正常。舅妈你明天通知她们下周一就上班吧！咱们周一早上开个会，我有些事情要说。”
林秋安说着话，饭盒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她躲开小雁舅妈拿饭盒的手，跑到洗手池仔细地洗起了碗。
“周一开完会，我亲自到各个村里跑一跑，给咱们厂拉人，舅妈你放心吧，我不会让服装厂倒闭的，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丢工作……”
忙碌完已是深夜，林秋安躺在床上，开始思索明天的事情。
怎么样拉人、怎么样说服她们、怎么样让年轻的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她闭上眼睛，毫无头绪。
房间内外漆黑一片，窗外的月光反而比室内的夜灯更亮。林秋安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几乎已经可以看清窗外的树影。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像是朝着无尽的月亮。
林秋安实在睡不着，于是摸出手机，以微弱的屏幕光照亮自己周围。
手机上有好几条未读消息。
【听说你今天正式开业了，恭喜。】
是叶满峰发来的，文字看不出情绪。
【我帮你打听过了，有一家外贸企业长期收女装，过段时间他们来我们公司选品，我到时候帮你联系一下。】
是小橙发来的，她的订单不用愁了。
她的订单也没有愁过，先是镇政府牵头的小学初中的校服，后是小橙即将牵线的业务。
林秋安真正愁的，是员工，是招聘，她明白，这一点她只能靠自己。
【小秋！祝贺你开业！做大做强之后招我去你那里做门卫吧！苟富贵！】
妮妮发来的简讯无比的明了，这是她们对彼此开过无数次的玩笑，也无一例外的是她们的真心话。
她很庆幸有这么两个知心的朋友。
可是，忧伤依旧如影随形。
置顶的妈妈的对话框里，时间停留在她夺门而去后，林妈赌气的一句“走了就别回来”上，再无新消息。
林秋安需要来自妈妈的鼓励，她需要来自这个和她链接最深的人的理解和信任。
就连爸爸的那句“女儿加油，爸爸看好你”也无法抵消掉来自那个静默的对话框带来的低落。
十一月底的夜晚早已寒风入骨。
林秋安依旧习惯性地推开了窗，让夜晚的气息涌进来，包裹她，然后带走她满脑子的混沌与忧愁，留下独属于夜晚的沉寂与安宁。
她将胳膊撑在窗沿上，探头向外望去，路灯昏暗，马路昏沉，大地也入了眠。
对面就是叶满峰实习的中医诊所了吧！再往边上去，那扇紧闭的窗户就是他的宿舍了。
好可惜，他今天不在。林秋安心下遗憾，叶满峰大概是方圆五十里唯一一个她可以诉苦的人了吧！
同为在这里长大，考出乡村，又带着各自的缘由回到这里，尽管叶满峰更可能只是短暂的回到这里，但也足够给她倾诉的勇气了。
更何况她们之间遥远的亲缘关系，还是弟弟，林秋安对他不至于太亲近而无法开口，也不至于太生疏而只能浅谈，她更可以毫无负担地袒露自己。
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是电动车启动然后飞驰而去的摩擦声，在这个只有狗吠的安静夜晚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在流畅泼洒的颜料中央画上了几笔钢笔的印记。
这么晚了还有人没回家啊！这么冷的天才收摊吗？乡村的生活远比自己记忆中的要辛苦啊！
林秋安不禁感叹，虽出生乡村，但自己还是太娇气了，只是招聘上的一点点挫折就已经让她辗转难眠了，而别人，甚至要在寒冷的夜晚坚持到现在。
林秋安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就有了勇气，明天将会是一战，但不只是一战，它更将是她脱去书生气的外衣和国企的体面之后，真正踩实在土地上的第一天。
她开始期待了。
月光和夜晚真的永远是她的良药，林秋安关上窗，留下一室的宁静，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远处昏暗路灯下，那个跨着电动车的瘦长身影，回望着那扇窗和那个模糊的影子，终于在窗合夜静之后，暂时按下那颗蠢动的心，卷起灰尘和寒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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