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她救了她第二次。
“你是沈青姨的女儿?”
没有人回答。
一老一小两个抱头痛哭的身影已经回答了一切猜想。
是的,她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她是她活下去的解药,也是捆住她的绳索,她们是这恶劣生存条件下,彼此依存着的共生关系。
人群窸窸窣窣。
欢南婶脚步踟躇,想要上前去拽起跪在地上痛哭的二人,却又不忍打断了这动人的悲恸。穗穗拉着江友的手,背过身子悄悄抹掉眼泪。妮妮挽住小橙的胳膊,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秋安红了眼眶,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起了她们之前的每一次争吵,每一次别扭,她并没有释怀,而是多了一层感悟,她觉得自己也是妈妈生命的一个分支与延续,她壮大了妈妈的生命的广度,也剥走了妈妈的一大半心血,她们俩,本就是同一个树干下的树杈与枝丫罢了。
“梅梅,”林秋安轻柔地唤她,“你妈妈的事情,需要你和她一起下决心。”
梅梅抬起婆娑的泪眼,止不住呜咽。
林秋安接过叶满峰递过来的手机,调高音量,点开视频。
视频里的哀嚎、棒喝、咒骂与求饶如同宇宙大爆炸一般,“嗡”的一声填满整个仓库的空间,也包括梅梅脆弱的大脑,它们像闯入室内的暴徒一般,“通通”两声,就将她眼眶里蓄下的泪珠接连踢下。
“视频我们会发给你,需要物证的话有你爸爸手上的棍子,需要人证我随叫随到……”
“我也可以!”
“对!我们也可以!”
“……”
林秋安话音未落,仓库四面八方都应声响起。
“你是叫梅梅对吧?”
梅梅扶起和自己跪坐在一起的妈妈,站起来看着这个跟她温柔说话的女子,郑重的点了点头。
“梅梅,你在外面待过,不像你妈,一辈子在乡下惯了,不懂得怎么救自己。我相信,怎么救你妈妈包括怎么救你自己,你肯定是知道的。说难听点,也说得冷漠一点,你爸家暴这是你们家的家事,我也不是什么包青天,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你妈妈是我们厂子里的员工,于情于理我都该管她,也该帮她,我不希望我的员工身上带着伤、心里带着恐惧在我这里工作。所以,你想要怎么救她,我都站在你这边。用尽你一切的办法吧!梅梅……”
“110!120!村长!镇里、甚至市里,”梅梅下了狠心,“所有能找的人我都会去找,所有能报的官我都会去报,我就不信了,这个社会治不了这么一个人渣!我妈不能再这么活着了……我也不能再这么活着了……我跟他拼到底!”
梅梅搀着沈青,走上前去狠踹了一脚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她爸爸——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在心里这么唤他——然后重新挽起妈妈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着外面挪去。
林秋安看着她们的背影,像是看着一对曾经匍匐在地上的家奴,正朝着她们的新生活缓缓迈入。
她们会越来越好的,林秋安相信。
送走了互相搀扶着的母女俩,也送走了躺在地上目睹一切却动弹不得无法阻止的那个黑矮男人,除去厂里几个帮着“押送”黑矮男人到派出所的男人外,其他人无一不陆续上楼,怀着怀着满心满腹的怜惜,继续投身到工作中去。
“老板?”原先在三楼施工的工人也终于回过神来,“我们也可以继续装修了吧?你定的工期还蛮紧的嘞!”
“可以可以!各位大哥麻烦了,你们上去忙吧!我来准备盒饭晚餐,耽误大家时间了,不好意思!”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
一楼仓库里,货架空空荡荡的“闲置”着,先前堆积如山的成品“白料子”已经全部交给了甲方,只等待着对方查货打款了。
二楼车间里,正在赶制小橙设计的第一批服装,那是一整套关于夏天的服饰,工字背心、短袖、休闲裤、连衣裙、半裙一应俱全。
而三楼,林秋安的客厅已经大变样,家具、家电不知道被挪到了何处,客厅和主卧之间的隔断墙也已打通,朝东的、正对着马路的窗户被加宽,阳光照进来的主厅宽敞明亮。
朝着里面继续走去,书房的门紧紧关着,那里被改成了直播间的模样。
林秋安推开门。
明亮的主光灯高悬于房间里侧,打在浅灰色的墙壁上,显得整个房间整洁又宽敞。主机正对着的墙壁上,大理石浮雕悬于中央,“大口袋”这三个艺术体的大字镶嵌在上面,引得人挪不开目光。
“真不错啊……”林秋安看着那三个大字,就好像年前随口许下的愿望竟自己一个一个地跳到了她的眼前。
她走进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
手摸在门板上,厚实的隔音棉将房间外的喧闹隔绝于身后。
她打开机器,站在镜头下尝试着走了一下流程,然后将录下来的视频反复看了三五遍,心中并不是那么确定,于是绕过二楼门口正在装订展示墙的工人们,喊来了妮妮和小橙。
“你们有没有觉得直播间里有点空?”
“哪里空?没放衣服?我看其他的直播间里都是挂一排衣服,我到时候买个衣架。”
“不是挂衣服的问题,而且挂一排衣服我怕到时候显得乱,是视觉上的,说不好……”
“是视觉上觉得拥挤吗?将机位对着墙角呢?会有纵深感吗?”
“确实是拥挤,咱们这个直播间面积不大,空间有限……”
“机位对墙角也感觉怪怪的,那样‘大口袋’就不在正中间了。”
“后面放一个小沙发呢?显得更有层次些。”
“有点道理,这样也不会觉得人后面就是墙了。不错,妮妮,还是你选一下加购物车!”
“再放一个地毯怎么样?这样中和一下直播间的浅灰色,不会感觉冷冰冰的……”
“可以……”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集思广益。
“是有人敲门么?”林秋安望向沉闷的房门。
“咚、咚、咚”又是三声撞击声,林秋安确认了自己不是幻听。
“进来!”林秋安对着门口喊,等了一会儿她又快步走过去拉开了门。
“隋军?”她视线绕过黄毛隋军,定在了他身后的那一列纵队上,“你们这是……”
“我们,”隋军舔了舔干裂的唇,“我们是来找你说后面的事情的……”
“后面?后面什么事情?”林秋安将门完全拉开,侧身站着,“进来说吧!”
门口的电脑桌旁有几条长凳,那原是装修工人工作间隙时躺着凑合休息用的,勉强挤得下隋军他们一行人。
“坐。”林秋安示意妮妮和小橙先不忙研究直播间的软装问题。
“妮姐和橙子姐不去忙吗?”隋军看着二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没事儿,她俩不只是我闺蜜了,也是合伙人,你们有啥事情直说就行。”
黄毛隋军坐在长凳上,膝盖挨着膝盖,两只指节分明的手反复摩挲着裤子。坐他旁边的小伙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有意无意间将肩膀撞向对方,隋军长吸一口气,低着头抬起眼看了一眼耐心等待的林秋安,终于下定决心。
“小秋老板,我对你的钦佩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什么文化,但我佩服你,你一个女孩子,撑起了这个厂子,拉来了单子,养活了这么多人,发钱也爽快,能力也强。我听说咱们厂子还要搞直播,自己卖自己做的衣服,眼瞅着也要越来越红火了……”
林秋安的耳边被他的长篇大论围绕,可一字一句都没有钻进她的脑子了,她的直觉告诉她,“但是”这两个字,一直等在后面呢。
“我跟我的兄弟们,在咱们厂子待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本来我们年过完最多半个月就要走的,港市那边毕竟是我们的老窝,我们从辍学起就带在那边谋生了,港市那边虽然单价比不上‘蓝料子’,但好在活多做不完……当然我不是说咱们厂子活少的意思啊!咱们的单子一个接一个的、虽然不算紧凑,但小秋老板你总能拉到好单子……但是……但是……港城那边,是咱们做衣服人的聚集地,总要更活络一些……”
林秋安长舒一口气,她总算等到了意料之中的那一句“但是”。
她看着隋军,他浅黄色的头发直竖着,随着他的字斟句酌而轻轻摇晃,不难看出,隋军正在及尽他所能地小心措词,他也害怕自己说得过于直白伤人,辜负了这段时间的友好合作。
林秋安笑了,嘴角牵着双唇向上扬起,脸颊的肌肉保持着,她眯起眼睛,努力让笑容更有说服力。
就这样,一秒、两秒、三秒,她长舒一口气,眼角的笑纹平了,嘴角不再有力,只剩下依旧咧着的双唇,牙齿露在外面久了,也有些冷。
“我知道了。”她说,“我理解的,人总要去更好的地方……”
林秋安斑斓的脸上恢复平静:“但我本以为我们会合作更久,因为,我还觉得,我们厂子也算是一个‘更好的地方’。”
“你们看嘛!”她仰起头,看着直播间浅灰的墙壁,房间中央的主机,两侧的补光灯,最终落在墙上那浮起来的大理石文字上,目光流转,“我们厂子真的在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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