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隋军快走两步,就冲到了战斗的最中央。

沈青捂着头跪趴在地上,身体在棍棒的起落中颤抖,她没有再哭。

她男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顾沉浸在施暴的痛快中,他用武力压制住了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可以制服的人,并以此为乐。

隋军一脚踹在他的腰侧,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夺走了那根在日积月累中裹满沈青皮肉血痕的木棍,像是发泄一般,隋军将它勃然一掷,砸在了铁门上,“桄榔桄榔”的响声像是落在了山谷一般,回荡着女人的忧愤。

那男人反应了过来,但为时已晚。

隋军一个躬身擒拿,拧住胳膊控住腿,就将他控制在自己的力量范围内。

可那黑矮男人没有就此束手就擒,他借着自己体重大、身材小的优势,在隋军的怀里不断地扭着、犟着、挣扎着,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完美脱身的角度。

隋军虽武力值高,但那也是在动态打斗的过程中才更好发挥,常年在港城昼夜颠倒地打工做活把他熬得精瘦,单从力量上来说,他并不占优势。

“你快点!”隋军回头对叶满峰喊,他快要治不住他了。

“别急。”

叶满峰依旧慢悠悠的,他从容的样子倒不像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小中医,倒像是个行医悟道多年,已将“平心静气方能修身养性”的道理刻在脑子里的老中医了。

“你快点!”林秋安也忍不住吼了。

“噢噢好!”

叶满峰被吓得一激灵,双腿已经先身体一步迈过去了。

只见他在隋军和沈青男人身边站定,眼神坚定地像要宣誓。

然后他蹲下去,抱住了沈青男人的头。

众人一头雾水。

接着,他温柔地弹了那人几个脑瓜崩。

众人神色嫌恶,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你在干嘛?”小橙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我们是在这里等着看你演腐剧的吗?”

隋军呆住不动了,他眼珠子慢慢右移,看看近在咫尺几乎要贴着自己的叶满峰、又看看远处神色暧昧的同事们,他惊恐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惊恐。

“你们说的腐剧,另外一个演员,不是说的我吧……”

“治住了。”

叶满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处于话题中心,他叠好自己的工具刷,起身扶起一旁还处于惊恐之中的沈青姨,然后事了拂衣去。

但这淡泊的形象没有维持多久,他转身就找林秋安邀功去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林秋安一脸复杂。

“我做得好吧?”

“好好好!”这赞美是从隋军嘴里传出来的,“他不动了,他真的不动了!真治住他了啊!”

“等一下!”隋军继续一惊一乍,“他怎么不动了,他不会死了吧?”

“死不了,我不过是扎了他几个穴位,只让他身体发晕麻痹罢了。”叶满峰一脸得意地对林秋安解释,尽管对方并没有问。

“妙啊!厉害啊!叶神医,你还会点穴呢!”隋军松开对沈青男人的桎梏,任他倒在地上。

“不是点穴……”叶满峰想解释。

“你们对我男人做了什么?”沈青像是被夺了魂一样,突然朝着众人质问。

她迈着虚浮的脚步,冲向隋军,那时黄毛隋军正背对着她朝着众人走去,她一把抓住黄毛的后衣领,扽住他,好似抓住了自己的大仇人。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不动了!你杀了他?”

“没有,大姐,他只是晕了,没死……”隋军被她压着步子的逼问欺得连连后退。

“再说了,退一万步说!他把你打成这样,你还管他的死活?”黄毛隋军控制住她抓住自己领子的手,试图给自己留一点喘息的空间。

“他是我男人,他的死活,除了我,还能有谁会管,我能不管吗……”

“他打你的时候,有管过你的死活吗?”

“他打我……他打我……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沈青脸色发白,撑圆的眼框里,眼珠子快要掉出来。

“关我什么事?”

“还不都是因为你,告状!不让我多做活,不让我赚钱,让我付不起生活费,让我活的猪狗不如……都是你害的!”沈青一步一句,脸快要贴到隋军身上去。

“我那是……那件事确实是我莽撞了,我不该跟小秋老板说的,但我那时也不知道你偷偷做活是为了还你老公的赌债啊……”

沈青眼神飘忽,只是一直重复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不是我,”隋军虽对之前告状的事情确实觉得愧疚,但他明白他只是一个导火索,沈青的生活,早晚都要被引爆的,“我再说一遍,不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人不是我。钱是你老公赌的,债是你老公借的,打也是你老公打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我那时没有跟小秋老板讲,就凭你自己,你堵得上你老公那个大窟窿吗?早晚要出事的……”

“隋军!”林秋安不想让他再说更多扎心的话,“沈青姨……”

她好言安抚:“沈青姨,那时不再让你私下多做活的决定是我下的,跟隋军没有关系。早知道你家里是这样的情况我就早点帮你想办法了,你应该早些和我讲的啊!”

“和你讲有什么用?你能救我吗?你管我死活吗?你现在不也高高在上地看着,就那么让他打我吗……”

“她救了的救了的,一早发现你藏在仓库的人就是她,没有声张的人也是她,要不是你老公突然折回来,你也不会挨打……”叶满峰见不得她反咬一口。

“那我挨打的时候,你为什么拦着不让人救呢?为什么让我受苦……”沈青此时已经满脸泪痕。

“我那是为你留下证据啊!留下视频证据,你到时候想要摆脱他会容易得多……不然单凭你自己,怎么解决他这个大麻烦?”林秋安不知沈青这是为何,之前也没看出来她是个这么不讲理的人啊,“再说了,什么叫我让你受苦,跟我有什么关系,让你受苦的是你老公,是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个人!”

“那你怎么不早点来救我……”

“我说了啊,是要留下他家暴你的视频证据……”林秋安解释。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一年前不来?”

“一年前我不是刚开厂子……”

“为什么三十年前不来救我……”

“为什么三十年前你不来拦着我……三十年啊!”

沈青突然嚎啕大哭,河流般的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泪痕滚滚而下。

她跪坐在地上,仰着头大张着嘴痛苦地哀嚎。

林秋安慌了神,她眼神无措地看向叶满峰、看向妮妮和小橙,盼望着谁来说点什么,终止这场毫无疑问要走向催泪的苦情剧。

她从看苦情剧,不是太爱、也不是不爱、更不是觉得那些哭嚎着的人们小题大做,而是因为每一份她看见的苦难,都会以成百上千倍的渲染力,反作用到她的心里。

它们像是被雾化了的香氛——冬季森林的味道,弥漫在她的空间里,对着她无孔不入。

她害怕这种感觉,害怕这种全部的感官都被情绪控制的感觉,就好像迎面飘过来一座大山,将她严严实实地压在山下,她只能被迫的细细体味这四肢僵硬、唯有嗅觉灵敏的的无力感。

林秋安环顾四周,却发现无人可以求助。

他们也和她一样,被沈青直白吐露的不甘和痛苦击中了。

三十年,一万个日日夜夜,沈青想把这一万个日日夜夜受过的委屈呕出来。

一万个着急忙慌起床的早晨,一万个早起摸黑做早饭的日子,一万个迎接那个黑脸男人的日子,他待她如主人使唤奴仆。

那是她本不该错过的一万个朝霞晨露、日出破晓的时刻。

在她的世界里,它们都磋磨掉了。

一万天,多么整齐的一个数字啊,就好像是一个完美的乐高积木摆件,对于林秋安是如此,对于叶满峰是如此,对于此时此刻站在大口袋服装厂仓库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除了沈青。

这一万天对于她来说,是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的过的,是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拿起又放下、试了又出错,出错就要挨打的日子。

她是这么数着过来的。

她怎么能这么数着就过来了啊……

而今天,这近三十年不幸的日积月累,终于如一座悲伤的火山一样喷发了。

岩浆滚滚,灼蚀掉满仓库的白料子、蓝料子、各种料子,一排接一排的啃食掉这货架、楼梯扶手、桌椅板凳,然后朝着人们潮湿的心口攀爬蔓延。它没有放过每一件成衣、每一块板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它腐蚀掉依旧躺在地上发晕的那个男人,烧化每一颗坚硬的心。

岩浆散去,此地几乎空无一物。

唯有那根裹着她血痕的木棍,它依然存活。

它为何存活……

“妈!”门外一个个子小小、风尘仆仆的身影突然出现,她声调里同样带着哭腔,“妈……我来晚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救你……”

她才是那个三十年前救过沈青一次的人——她的出生是唯一一次。

从此以后,她与她一同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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