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利用自己短暂拥有过的权力，为自己谋得了大量还未来得及分配的“蓝料子”工活，也因为自己过于拙劣的演技，被黄毛他们那群眼尖的年轻人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也曾短暂的恨过那群手脚麻利、不愁吃喝的年轻人，她恨他们乌泱泱的来、却至今没有乌泱泱的走。
但更多的，她恨老天不公、恨她男人爱牌嗜赌，她最恨她自己。
她最恨她自己。
她也不是没有动过找厂长预支工资的心思，可是那时，也正是她男人对她打骂最严重的时期，她知道，“预支工资”不过是在用未来更残暴的打骂来换得此刻的安生罢了，那个窟窿，彻底填不上了。
可是，她不能死。
在她男人的手机铃声催命般响起的时候，在她男人的棍棒第无数次落在她的背上、脸上、却无法再落在她的心上的时候，她决定先躲藏一段时间。
她躲在了这里。
她无处可去。
沈青白天就藏身于一楼货架的角落，她把靠墙的货架挪开一点，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狭窄的、可以容身的空间，用一件一件白衬衣包裹自己，然后或是坐着、或是躺在那里休息。
她知道，距离“白料子”交货的截止日期还有一段时间，她暂时不会被发现。
到了晚上，等到大家都下班之后，便是沈青出来活动的时间了，她溜上三楼，确认林秋安的房门已经锁上后，她便到车间旁的休息间里——那是妮妮前段时间专门开辟出来的角落，将那里的面包饼干等大吃一通，最后，她甚至会趁着明亮的月光，做上一会儿活儿。
直到今天，那个男人找了过来，打破了沈青昼夜颠倒、但无比安全 “自在”的生活。
“你是说……他家暴还赌博？”林秋安托着腮听完沈青的讲述。
“哎不止呢！”一旁的欢南婶忍不住插话，“抽烟喝酒赌博，他一个不落，还打小孩打女人，她家娃娃，就是被他打跑的嘛！”
欢南婶见沈青不再说话，她长叹一口气：“当年梅梅……哦梅梅就是她小孩，梅梅想读个技校学门手艺，她爹硬是不肯，把她从村东头打到村西头，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沈青把她女儿藏在我家灶房里，自己硬是挨了过去……哎哟那打得哦……唉，后来连夜把梅梅送上车，让她上港市投奔同乡去了……谁知道，躲得那么远，到现在也还是被他爸爸攀扯……”
“那沈青姨……”林秋安打断欢南婶的喋喋不休，“您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躲下去吗？”
林秋安话说出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这一点也不像她一贯的风格。
若放在以前，遇上这种家暴赌徒，她一定是火冒三丈恨不得将他当场拿下送进牢房的，可现在，也许是因为她刚出院不久身体还未完全恢复的缘故，又或者，是她对沈青私自配钥匙躲藏在仓库，又在晚上溜达去她房间门口的行为心有芥蒂的缘故，林秋安的话语里并没有强烈的想要将这件事情揽下的意思。
沈青无疑是感受到了这一点，她怯生生地问：“林厂，我还能在厂里躲一阵子吗……”
她的语气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可提出来的要求却十足是一个大人。
“不能。”林秋安一口回绝，“我们……”
“别想躲！正好把那娘们儿交给我！”门外“嘭”的一声巨响，一男人粗狂的喊声穿门而入。
沈青男人蹲在门口已经有好一会子了。
他是在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脑袋懵懵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落下了什么的。
他离开服装厂的时候走得太匆忙，忘记了先前扔在门口的棍子。
那是他揍女人专用的棍子，既不会太粗以至于轻易打断骨头，也不至于太细打在身上只是些皮外伤而已，它周身匀称，把手细而棍身稍粗，握在手里十分趁手，打在身上落下的淤青均匀，他欣赏这种“美”。
他把“它”作为自己能力的勋章。
于是他即刻折返，去拿回自己多年来的“伙伴”。
远远的，他就发现了服装厂紧闭的大门，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之前的贸然闯入，使得厂里的人心有余悸，所以才关上大门的，可是当他走近后，弯腰捡起他之前扔在门口的棍子，耳朵贴着大门一路往下，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枕边多年的声音。
沈青在那里。
她在门的另一边。
他果然没有想错。
她之前藏在了哪里？自己竟然让她暂时逃过一劫。沈青男人想不出来，倒也不必再想，从听到她的声音那时起，他就已经稳操胜券了。
于是他静待着、静待着，然后破门而入。
门被猛地踹开。
如冰雹般扎实、密集的重击层层叠叠地落下，众人闪避不急。
一时间尖叫哀嚎遍起，那群本来围在簸箕下轻啄着米粒的麻雀们一哄而散。
有眼疾手快的，一下子就找准空挡就爬上了楼梯，占据高位进可攻退可守，还能掌握最佳视角静观现场战况。
有反应迟钝的，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就被从天而降的棒槌来了一下子，直接倒在了地上，止不住的哀嚎。
另外一些犹豫的，面对突如其来的打斗场面，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想帮一把沈青，但又害怕自己被殃及，于是犹犹豫豫、慢慢吞吞，最终只能在仓库里的一排排货架间穿行。
漫天挥舞的，除了沈青男人的棍棒外，还有众人逃跑路上掀起的“白料子”，以及林秋安即将后仰摔倒时挥起的小臂。
“小心！”
叶满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接住了她后仰下落的身体，像拎小鸡一般掐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举起来，越过扶手把她稳稳地放在了楼梯台阶上，
“小峰！隋军！去帮帮她！”站稳后的林秋安看着被棍棒追得满仓库飞的沈青，那一排排被撞击的摇晃倒下的货架，以及那像尘埃一般扬起的“白料子”，瞬间慌了神。
“别帮！”
叶满峰拦下冲出去的隋军，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会自己身边，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阻拦的话一出口，立刻吸引了整个楼层人们的注意。
躲在远处旁观这场暴力的人们脸上神情复杂，他们希望有人去帮忙阻止这一切，但同时也不希望出头的人是自己。
处在斗殴波及范围内的人一脸鄙夷，就连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在伺机而动，寻找突破的方向，而一旁站着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有力气，一个有技术，竟然都能够这么稳稳地站在一旁，真实心理素质足够强大，无耻的强大。
那个挥舞着棍子的男人回头，备受鼓舞，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人站在他这边，他更加卖力了，已经全然不顾沈青那副不算年轻的骨头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沈青也随着叶满峰的喊声看了一眼，就只有那么一眼，她觉得她的眼眶快要承不住自己破碎的眼珠了。她失落、失望、绝望，终于放弃抵抗。
坦然接受了砸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份愤怒。
林秋安惊了，她没想到自己信任的人竟是这幅模样。原来他的热情和赤诚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又或者，他只是对自己有所求，才表现得可靠。而面对与自己无关联的沈青时，叶满峰露出了自己本来的冷酷模样。
他不仅自己不远帮忙，还拉住旁人，也不知是该夸他到底是对谁热心、对谁冷酷……
“你们……”
林秋安被眼前的景象噎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她瞪圆了双眼，手指向棍棒扬起又落下的方向，看看他们，又看看站在自己眼前高大的身影，她回头看向同样呆滞住的妮妮和小橙，俩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们帮！”三人几乎是同时吼出这几个字的。
妮妮和小橙抢在林秋安的身前冲了出去，林秋安紧跟其后，却同样被立在楼梯下方的叶隋二人拦住了。
“你们不管她死活我们管，你让开……”
“别急。”
叶满峰收回挡在她们腰前的胳膊，指着他横在胸前的手机。
林秋安她们的视线随着他的眼神移动。
她看到那个小小的屏幕里，同步录制着人群中央的那场暴力。
她一切都明白了，他在为沈青谋得一个没有包袱的未来。
林秋安明白了，妮妮明白了，小橙也明白了。
但沈青不明白。
她不明白为什么林厂喊着要救她，最终却只是停在了遥远的那一头，冷眼看着自己受苦；她不明白，为什么服装厂里这么多人、村子里那么多人、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命那么贱；她不明白，在她的背上一道一道青紫瘢痕越来越深的时候，活着的意义还剩什么。
她实在是不明白。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晶莹，那是她在近三十年的婚姻中不曾有过的东西。
“差不多了吧？”林秋安绞着的手快要捏烂。
“差不多了。”叶满峰关上手机，顺手塞到林秋安手里，“你们别动，我们来就好。”
“走。”他招呼隋军，“你别打他，摁住他就行。”
“那怎么够？”黄毛就差骂人了。
叶满峰解开外衣，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卷像工具刷的东西，然后从中摸索了一番，指间看不清捏住了什么，可他成竹在胸。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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