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焦糖拔丝乳豆腐(一)

粉杏微白,浓花细香,半旧春灯在廊下微晃。

轻薄门帘低垂,忽地从里间泼出一片水来。水掀得半角门帘,滋得门槛外地面一片潮。

又一阵“乒乒乓乓”作响,引得廊下的丫鬟、仆妇们伸长脖颈往里瞧。有人悄悄从衣兜里兜出一把瓜子,递到嘴边嗑了起来。

“春十三,慢说你如今不过是同我一般的丫鬟身份,便是从前,你也不能这般空口白牙污蔑于我。你是亲眼瞧见我朝你被褥上泼水还是有旁的人证?今儿个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不依!夜里咱俩谁也别想睡!”

碧果儿叉着腰说完,又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祈月垂头看了一眼被水打湿的布裙,心中想着的却是今日才换上的细布贴身衣物有没有被打湿。若打湿了,便又得穿回那些普通衣料子。倒也不是她这具身子的出身多尊贵,只是这身子的皮肉娇嫩,豆腐西施不白叫。

她初来那几日,日日不得好。

吃不好睡不好是自然,她前世曾有领教,便坦然受之。唯独穿不好,她不能忍。赵府烧火丫头的衣裳穿在身上,如同赤身**披着蓑衣,着实太扎。

碧果儿大发一通神威,见那春十三娘果然同从前一般目中无人,连一个眼神也不给她,更加气恼,讽道:

“怎么,你那大少奶奶的美梦还是没醒?刚得了大少爷的赏,这便瞧不起人了?打量着谁还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任你再心比天高,也是花了十两银子买进府的丫鬟命!”

丫鬟命公主命,猫命狗命都是命,只要有命。

丫鬟命,祈月不嫌弃。

可怜见的,她一个烧火丫鬟,指点的那道素斋豆腐阴差阳错入了赵大郎的口。赵大郎喜欢,连用了三日。她被赏了一块好料子。她当下寻府中有手艺的丫鬟,塞了银钱,连夜赶制,总算得了一套穿着不像蓑衣的贴身衣物。

衣裳妥帖了,祈月出了点小风头,旁人心中又开始不妥帖起来。

祈月知这碧果儿一门心思往赵大郎的如意院里扎,几番使劲未见效,反倒她得了赏。碧果儿耐不住,发作起来。

回想赵大郎那副尊容,祈月无奈,真诚道:“我何曾空口白牙污蔑于你?我指着你,说我的被褥是你打湿的了嚒?”

碧果儿见祈月果然接茬,恨不能叫门里门外的人都听到,利着嗓问:“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李三娘开了口,难不成不是你春十三的意思?”

祈月身侧的李三娘被碧果儿摔盆、泼水、撒泼一番手段镇住,吓得话儿亦说不完整,只道:“我……我也没说……一定是你,十三娘她……她也没说。”

方才,她与十三娘二人回来,碧果儿几人闲闲地掩嘴偷笑。十三娘发现自己被褥潮湿,碧果儿正满脸挑衅。她一时气急,朝碧果儿道了声“是不是你”。不想碧果儿不依不饶,她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李三娘性子懦弱,那句问话算是道尽她数年胆气,对上撒泼的碧果儿,只得又缩回祈月身后。

祈月惆怅。

这屋子拢共六七个丫鬟,大家一起睡的是大通铺。

春十三娘从前在赵大郎身边伺候,自有好去处。但她为人张狂,行事无度,勾着赵大郎夜间游湖纵酒。二人双双跌入湖中。赵大郎昏迷,春十三娘殒命。

醒来的是她,公主祈月。

祈月醒后,最不能忍的便是蓑衣般的贴身衣物。她不过刚为自己谋了块细布,被褥便遭了灾。

祈月不欲纠缠,道:

“碧果儿,被浇湿被褥的人是我,今夜没被褥睡的人亦是我,三娘情急,许多有冒犯,但你不依不饶、如此这般发作一通,又是为何?我春十三虽则做些美梦,但决计不是如你所说、所想的那些。毕竟,我未曾偷偷使了银子,谋那往如意院去的美差?”

言罢,抬了玲珑下巴,朝如意院那处点了点。

“你……”

碧果儿忽如被掐了颈的闷鹅,张嘴难言。一张脸儿红红白白。到底年纪尚轻,当着众人,私密事猝不及防被揭,面上一时挂不住。

她私下塞了银子给胖大丫,得了几回去大少爷那如意院送吃食的美差。府中皆知大少爷昏迷月余醒来后,脾气阴晴不定,照顾他的丫鬟也换得频繁。

她很是心动,想接一接这泼天的富贵。没成想这事竟被春十三知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半明半暗讽她。

她一张脸气得通红,待要再扯皮,祈月微微一笑,好声言语:

“我知这被褥湿了,必是那污心之人所为。碧果儿你心善,不会干这下作事。说实话,我还要多谢你。若没有你,大少爷哪能吃上那道素烧狮子头。我也必得不了管事妈妈的赏。”

“嘶——”扒着门帘缝、嗑着瓜子的众人齐齐吸了一口气。

“啊?这话儿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我好似明白了,又好似没全明白……”

“诶呦呦,杀人诛心啊!”

“这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好你个春十三!”

碧果儿已听不见诸人“嘤嘤嗡嗡”私语声。

她记得前日那回她给大少爷送午食,端错了一道菜,遭了胖大丫好一通埋怨,再不收她塞过去的钱,也不肯让出去如意院送吃食的活计。

她忐忐忑忑等着挨罚,谁知一晃两三日,风平浪静。夜来她曾暗想,是不是她入了大少爷的眼,大少爷才不同她计较?不想真相竟是如此令人难堪。

碧果儿此时已是连脖颈都涨得通红,眼中含着羞恼至极的泪水,再忍不得,掀帘往外冲了出去。

外头瞧热闹的众人鸟兽四散,还有几人意犹未尽:

“这回争大少爷扯头花的戏码不行啊……”

“不是不行,尚且有些看头呢,只短了些。”

“是碧果儿不行,起了个头,挑了事儿,敲锣打鼓地,后面就蔫儿了。”

“是春十三厉害,从前倒没瞧出来,她还有这本事啊……”

几个原先拥着碧果儿的丫鬟听得这些议论,颇有些灰头土脸。

李三娘将杌子扶起,木盆归置好,散开自己被子,犹豫了会儿,对祈月道:“十三娘,你若……若是不嫌弃,今夜便同我挤一挤吧。”

祈月想着自己前世那张镶宝嵌玉悬明珠、雕花饰鸟挂锦帐的金丝楠木千工拔步床,惆怅啊惆怅。

她感激道:“那就叨扰三娘了。”

李三娘微微窘迫。

她从前只远远瞧见过春十三娘,白白粉粉的俏丽人儿,闪闪耳坠银红袄儿,抬下巴瞧人的样子,好似旁人都不配入她眼。

李三娘没见过比她生得更好的人,也没见过比她更不讨喜的人。

这几日同春十三娘近了些,倒觉她实是个好人。

好人祈月从前横着睡,竖着睡,在床上练舞下腰翻滚,用早膳,逗猫狗玩。此时,她须得缩成一只小鹌鹑。

难眠夜,前半夜心中在翻菜谱,后半夜将将睡上一会儿,身边便传来动静。

李三娘是府中厨下做豆腐的,每日寅时便起。祈月怀揣着一颗不愿再做通铺小鹌鹑的心,亦早早随了李三娘起来。

二人洗漱事毕,轻手轻脚出了院门。

微寒凉风拂面,夜灯未熄。二人抄了近道,不足半盏茶便到公中大厨房。府中人口多,大厨房便独辟出个院子来。

祈月随李三娘进磨房,见有人已先她俩一步,“吭哧吭哧”握着磨盘手柄,双臂一圈圈划圆。磨盘缓缓,乳白色豆汁正汩汩自石磨间流出,沿着磨缘淌下。

是胖大丫。

李三娘虽未来迟,但差事教胖大丫做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大丫。”

胖大丫是厨下管事妈妈的孙女,原姓庞,人生得壮,随她爹,众人喊着喊着,便成了胖大丫。她先前在厨房做个烧火丫头,祈月来后,就替了她灶上烧火的位子。

李三娘见她额上已微微冒汗,道:“大丫,换我来吧。”

胖大丫因着偷偷收碧果儿银钱的事,被自家祖母罚来推磨,故也不敢偷懒,又见到祈月跟了来,不禁没好气道:“你那力气我且瞧不上!”

祈月见这胖大丫一把子力气,的确是磨豆浆的好手,拿了桌边水壶,走近磨盘,缓缓将水注入磨眼,道:“你力气大,倒是能磨得快些。不过有句话道是‘心急磨不了好豆腐’。”

胖大丫从前出入如意院送吃食,便与这春十三有过几回不痛快。如今春十三被赶出如意院,来到厨房,偏还抢了她灶上烧火的美差。

天知晓!她此生最爱的便是做个安静的烧火丫头!

眼下这春十三,又来抢她磨豆浆的活计了?

她哼哼道:“你别骗我识字少,我只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没听说过‘心急磨不了好豆腐’。”

祈月觉出这胖丫头可爱,微微一笑,道:“你刚不就听说了嚒。这豆腐好与不好,吃起来差别可大。你若磨了好豆浆,制了好豆腐,我便试试能不能做那焦糖拔丝乳豆腐,抑或是金糕蜜汁酿豆腐?”

胖大丫狠狠咽了口口水,睡了一夜起来做苦活,腹中正空空,那焦糖蜜汁什么的,令她立时成了顺毛驴,催着祈月道:“你且来说说,要如何磨这豆浆,制那好豆腐?我都听你的。”

祈月道:“豆腐家家都能做,但并非人人都知晓,做豆腐,要遵一个‘慢’字诀。这石磨不过是普普通通石磨,磨得浆本也不细。你且放慢了磨,往细了研磨。”

胖大丫随了祈月所言,细细磨上好一阵亦无怨言。

石磨慢碾,磨身挂浆,乳白豆汁若薄瀑,落入石槽,汇流成溪,缓缓注入木桶。原是不足半个时辰的活计,硬生生用了半个多时辰。

待豆汁攀至桶身过半,祈月已拎了一壶水,拾了两节粗柴回来。

桶身近满,胖大丫累得靠坐椅背,祈月与李三娘揉沫过箩去渣,滤出满满一木盆子无渣的醇厚玉浆。

武火速沸,文火慢煨,匀匀搅动,浆汁飘香。

煮沸点浆成块。

祈月做那焦糖拔丝乳豆腐,要的是水豆腐,需得有豆腐脑的水嫩,又要成块成型。她一旁指点,胖大丫依言取了糕点模子来,李三娘将祈月先前备好的白色细纱展平在模子上,舀稀散豆腐脑进模子,遮盖细纱,捆扎压实。

一盏茶功夫余,祈月拎着壶中水朝模子缝隙处淋。水从缝隙渗入细纱,祈月不时再淋。如此反复,直至一壶水尽。

三人又将其余大部豆浆依日常前例所制,压制到大模子中,归置其他,已是两刻余。

胖大丫朝屋外瞧,已见晨光出云霄。

她不禁急道:“春十三,已是卯时余,你答应我的焦糖拔丝乳豆腐呢?”

祈月只需那糕点模子中的水豆腐略凝成型而不散,不必过于凝实,道声:

“马上便好。”

言罢,拿开压制重物,捏细纱四角,轻轻一提拉。豆腐脱模,细纱拎到瓷白碟中,展平,五只色若琼脂微微颤、形若鸽卵润玉滑的水豆腐球便静静躺卧细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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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吃药了
连载中谈点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