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春十三！”
胖大丫睁大双眼，圆溜溜两只，似要与那水豆腐球比一比，到底谁大。李三娘寡言之人，亦睁圆了眼瞧。
二人活了十七八载，未曾见过这般形色若去壳鸽卵的豆腐。
胖大丫围着窄桌儿转一圈，又转一圈，此时此刻，已是将她与春十三娘的那些前嫌忘得一干二净，不禁咂嘴道：“我滴那个老天爷，春十三，真有你的，你怎么弄出来的？”
祈月微微一笑。
胖大丫是心宽之人，只随口问问，叹一叹，也并不想那许多，又道：“你便是不弄那些个什么乳啊焦糖啊，我立时就能吞它个三五个。”
祈月道：“有了乳和糖，自然滋味更妙。”
胖大丫一脸憧憬，忙道：“那是，那是。”
三人攒着头，围灶台而立。
祈月备上那鸽卵大小水豆腐球五只，鸡子一只，白糖二两，羊乳二两，杏仁数粒，面粉少许，豆油两斤。
用大海碗将细白面粉加水调成稀糊，滤蛋清进其中搅拌匀，再拿笊篱舀五只水豆腐球进面粉糊中浸润，前前后后掂动笊篱。
笊篱中五只白嫩豆腐球立时不稳，颤颤微微来回晃动，再翻上两滚。但使每只豆腐球都裹上糊。糊稀薄而有黏性，只略略挂一层，五只豆腐球却似着了一层湿答答春衣。
祈月止住，道：
“油。”
胖大丫闻言，忙提了油来。李三娘跑去瞧一眼灶膛里的柴火。
“火莫要太旺。”
李三娘点头，又道了一声：“好。”
锅热下油，待得油热，祈月将豆腐球连带着笊篱放入油中炸。
挂了蛋清面糊的乳白豆腐球方触着热油，便激得周边起了一圈大小油泡泡，豆腐球顷刻间由乳白变至浅黄，油沸而焦，浅黄渐至金黄，温热煎炸香气漫开，祈月提起笊篱，出锅，沥出余油。
锅中再余少许热油，加白糖进油锅翻炒，再翻炒，又慢熬，熬制成焦色浆状出丝，再下金黄豆腐球。豆腐球趟浆，轻轻翻滚，浆色焦而粘稠，立时挂满豆腐球全身，至只只浆满，起锅。
细白瓷碟中，五只色艳如蜜，泽润若光的豆腐球各据一方，浆糖浓烈的焦香甜味在鼻尖丝丝萦绕。
胖大丫吞咽口水，惊道：“春十三，这便是焦糖拔丝乳豆腐？这也、这也……”
祈月笑道：“这不过是焦糖拔丝豆腐，没有乳。”
胖大丫与李三娘齐齐看向炉子上的那盅羊乳。
祈月拿汤匙走向炉子，揭开汤盅盖儿，一股暖热奶香扑面而来，夹着一丝丝腥味。她伸匙子进汤盅搅了搅，放杏仁数粒，搅拌熬煮，羊乳中腥味渐淡，搅拌至只余奶香。
煨上数息，提了汤盅，盅盖儿半阖，滤去杏仁，只任盅内羊乳流出。羊乳汩汩，沿着细白瓷碟壁，没过碟底，将五只静躺其中的焦糖拔丝豆腐球浸润，浅浅一层。
“这才是焦糖拔丝乳豆腐。”
浅白羊乳润着金焦豆腐球，焦甜焦甜的脆香与温润醇厚的**碰撞，当仲春暖日晨起的第一缕日光自窗棱透进，洒在那拔丝焦糖上，剔透琥珀蜜泽闪闪，甜脆暖香春意融融，恰若万千心满与意足。
三人相视而笑。
外焦而里嫩，半是酥软半是焦脆，有羊**、豆**、焦糖香，最是嫩滑中间一口雪白，赵大郎闭着眼咽下今晨第一口早食，回味无穷。
他往碟子瞥了一眼，翠俏儿忙用汤匙舀起一只豆腐球，堆着笑脸、小心翼翼喂到赵大郎嘴边。赵大郎不张嘴。
翠俏儿矮下身，哄道：“大少爷，您再尝一只？”
赵大郎那发了的面团似的脸上并无一丝表情。
“大少爷？”
翠俏儿屈着膝不敢动，恐动一动，惹了赵大郎不喜，她便被扫出院子去挤大通铺。她不步春十三的后尘。
春容道：“你下去，我来吧。”
翠俏儿心下一松，忙退了下去，出房门之际略一回头，难免有些忿忿。
春容舀了一匙子羊乳送过去，那赵大郎见是自己想要喝的羊乳，才张嘴喝下。
春容再送了一只豆腐球。赵大郎轻轻咬上一口，焦香扑鼻，醇厚羊乳浸透的一边儿已经是酥软，朝上未浸着羊乳的一边仍是脆生生，细细嚼，焦糖“嘎吱嘎吱”，内里迸出的嫩豆腐与之混合，焦脆和着软嫩，好吃有趣。
春容又送上一匙羊乳，羊乳中混合着一丝杏仁香，中和了方才的丝丝焦甜，焦糖甜、羊乳淡，回味又夹杂一丝杏仁苦，口中竟隐隐有些回甘。
赵大郎坠湖醒后，因着身子未愈，伤了根本，一边用药，一边忌食大油大荤，让性喜荤腥、纵饮纵食的他生不如死。
除去先前三日那大肉丸子让他提了食欲，就数今日这道早食得他心。
一匙豆腐球，一匙羊乳，赵大郎竟将一碟子焦糖拔丝乳豆腐用尽。而旁的糕点早食，却是一筷子都未动。
春容道：“大少爷，还想用点旁的吗？”
那赵大郎一脸嫌弃，道：“从前好歹还吃些炙炸鹿肉、卤味蹄髈、爆炒鳝鳅，自我醒来，只尝些个没味的，嘴里淡出个鸟来，这些早食日后都别上了。”
春容头皮一紧，道声“是”。
她是赵家大夫人特意派到赵大郎身边来的，不似翠俏儿一味谄媚怂恿，只得劝道：“大少爷吉人天相，福气深厚得很。待养些时日，身子好了，自是有口福的，往日喜欢吃的吃食便也能吃了。”
那些大肉腥膻，慢说是早食，便是午食，近日亦是碰不得。
赵大郎对今日早食尚算满意，道：“近日府中特意新聘了厨子来？”
春容顿了顿，道：“不是新聘来的，原便是府中的丫鬟。”
“哦，是个厨娘？是公中大厨房的？”
“回大少爷，是公中大厨房的，不过不是厨娘，是个烧火丫头。”
“嘿！还得是我们赵府。就说我赵家，赵县第一家之名果然不负！”许是早食合意，美食抚胃，许是终日困在屋中无聊至极，乍闻一个烧火丫头竟能制出此等奇妙豆腐，赵大郎拊掌大笑，白胖脸上两只眼睛只余一条缝：
“哈哈，区区一个烧火丫头，竟比我院中的大厨还要强些，不错不错。让她来我院中，只给我做三餐。你同母亲说一声。”
春容一时迟疑。
那豆腐西施非是个正派女子，因是闯下那般祸事，险些害死大少爷，这才被驱出大少爷院子。夫人仁厚，未下重手，只让她做个烧火丫头。
谁知她还藏着这一手，竟有本事让大少爷开口叫她重新回来。
赵大郎未理会春容几息间的犹豫，想了想，又吩咐道：“今日便让她过来，午食还要用昨日的大肉丸子。”
那哪里是什么大肉丸子，不过是那春十三指点着做的一道豆腐素斋，不知是个什么方子，竟做得形似那东边的淮扬狮子头，听闻吃起来也是那味儿。
春容只得应下。
祈月寅时起，与胖大丫、李三娘花上一个半时辰捣腾那焦糖拔丝乳豆腐，险些误了大厨房的烧火大事。好在胖大丫，不止人壮，大腿也壮。她的祖母庞妈妈是厨下的管事妈妈。
胖大丫拜倒在祈月的焦糖拔丝乳豆腐之下，喜悦得上蹿下跳，满足得双眼冒泪花。一碟子豆腐一共五只，她一人得了三只，祈月与李三娘一人一只。
祈月醒来头一回做这个，难免生疏，自己尝了尝，差强人意。不过见胖大丫这般喜欢，连不爱说话的李三娘也抿着嘴笑，便也觉不错。
胖大丫在公中大厨房开始准备早食之际，便回了自家祖母，道是春十三又捣腾出比先前那大肉丸子素豆腐还稀罕的早食，允她晚些再去烧火，又道自己也愿意去替她烧。
庞妈妈是赵家的老仆，知轻重。府中大少爷伤了元气，吃食上很让人头疼，夫人吩咐厨房要想着法子令他进食、进补。
她先是依了孙女之言，再是由那馋着脸的孙女端上了一小碟焦糖拔丝乳豆腐，见那卖相，便是巧。小小玲珑两只，金黄金黄的，裹一层透亮焦糖，碟子底下没一层白白羊乳。
孙女催促着，她吃上一口，道声“不错”，再喝一口羊乳，又道“真不错”。
她进了口，过了眼，往赵大夫人那里也带了一份，夫人允了，这才上了赵大郎的桌。
祈月回灶下烧火，几个洗菜的丫鬟、仆妇，做早点的厨娘，皆有意无意瞧她一眼。好奇有之，忌惮有之。若说前两日那素烧狮子头是阴差阳错，只少数人知其中事，但今日这焦糖拔丝乳豆腐却是正大光明过了明路的，故而大家伙都知晓了。
丫鬟、仆妇们昨晚上拿着瓜子儿躲在门帘外，可把春十三与碧果儿那场官司听得清楚。昨日那春十三笑眯眯说软话，朝碧果儿心窝子扎了几下，碧果儿溃逃。
今日这春十三不声不响地，大清早的跑进磨房捣腾新鲜豆腐，又上手弄出这水豆腐早食，这是要上灶啊？是不是得来抢她们的活了？她们可不是胖大丫，被抢了烧火的活计还有更好的、给大少爷送吃食这样的活计在等着。
祈月如同被围观的野猴般，厨房中进进出出的人，皆要瞧她一眼两眼。两位做早食的厨娘，瞧她的眼神中已是带了些许防备。待到胖大丫送早食回来，那两位厨娘忙围了上去，见着两碟面食完完整整拿了回来，而祈月的碟子却一干二净，她们眼里的忌惮再不遮掩。
一厨娘酸道：“春十三好本事。”
胖大丫因着也喜欢这道豆腐，自己又一大清早从头到尾参与、见证了这道菜的制成，故也与有荣焉，亮着嗓子道：
“春容姐姐说了，大少爷今日早食用得可香，把十三娘做的焦糖拔丝乳豆腐都吃完了。春容姐姐说，大少爷许久未曾吃得这么尽兴了！你说咱们十三娘是不是好本事！”
另一厨娘心里头的酸水也止不住冒出，道：“这做豆腐，还得是你啊，春十三，是你家祖传的手艺吧。从前怎地没见你使出来？可见人还是得受点苦才开窍，你瞧你，要是早早使上这一手，你何至于被赶出大少爷的院子啊？”
“扑哧——”厨房门口传来一声笑，碧果儿也提了食盒回来，碰见两个厨娘扎祈月心窝，她心里畅快，开口道，“婶子你这话儿不对，是先有大少爷伤了元气忌食，后有春十三卯足了劲儿谄媚献豆腐。若是早早使上这一手，那岂不成了吃豆腐脑拿牙签——”
“什么？”厨娘捧哏。
“竟整那没用的事儿——哈哈哈哈”碧果儿利着嗓，大笑出声，仿佛昨晚闷气顿出，通体舒泰。
厨娘又道：“那往后日日像今早这般，再使上一手呢？”
“哎，”碧果儿悠悠叹一口气，“那倒是水豆腐搭桥了——”
“什么？”厨娘咧嘴。
“白搭呗——哈哈哈哈！”
厨房里外零星站着几个小丫头，皆捂着嘴笑。
胖大丫满脸憋着红，一时想不出什么还嘴的，犯了急性，忘了祖母耳提面命勿要多口舌，大声喊道：“谁说十三娘白搭！大少爷今早欢喜的紧，还亲口夸十三娘了！还让十三娘立时回大少爷院中去！”
话音方落，碧果儿笑声戛然而止，那厨娘张着的嘴迟迟未合上，呆鹅一般立在原处。
祈月无语望天，内心碎裂：去你的焦糖拔丝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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