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厨子怕公主吃不惯边塞伙食,特备了一桌锦州风味的菜肴。
今日得闲,我便陪着喜儿吃饭。经过兰芝姑姑的调教,她已颇有世家闺秀的仪态。
待屏退旁人、房门掩上,我随即松懈下来,舀一勺松仁蛋花羹放入喜儿碗中。哪个姑娘不爱甜食?何况她往日跟着丁半夏,想必也难有这般精致的吃食。
“多谢黄大人。”
“不必见外。你家小姐待你定然不薄,倒让我想起我府里一个叫莺儿的丫头,也是养得白白嫩嫩的。”
喜儿浅浅一笑,“小姐待我如亲姐妹。”
“谁杀了她,你可看到了。”
银匙“当啷”跌落,喜儿脸色霎白,却又强自镇定。默然良久,直到吃完饭,她突然起身唤住我。
“黄大人!”喜儿指尖紧紧绞着裙裾,似用尽了全身力气,“您能为小姐报仇吗?”
“……说实话,我与你家小姐素未谋面,更无交情,谈不上自愿为她报仇。”
喜儿眼圈倏红,泪光盈盈。
“不过,为她报仇对我来说是一件小事,若你以同庆公主的身份吩咐我,我想我会的,且一定办到。”
这强撑许久的女子终于泪如雨下,哽咽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那么,请黄大人为我的小姐报仇雪恨。我以同庆公主的身份,命令你。”
我趋前数步,单膝及地,“下官遵命。”
刚起身,这丫头便扑进我怀中恸哭。
恐隔墙有耳,我忙拉她到床边,将锦被递与她,“若想哭便埋在被子里哭个痛快。哭够了,脑子自然就清明了。”
“大人……那日劫匪一直逼问,我是不是真公主。”
“你怎么答?”
“我没有说漏嘴。”
我摸着这个姑娘的头发,笑道,“好个忠勇的丫头,不愧是你家小姐教出来的。记住,你身后站着大梁、站着皇上。只要你是公主,便无人敢轻易动你。”
“小姐被选为和亲公主那日,欢喜极了。那夜她同我说了许多话,说要学前朝和吉公主做番事业……她说宁可一去不返,也不愿在府里当个物件。”
“后来呢?”
“我听着听着便伏案睡了,醒来时……小姐已遭不测。我吓得动弹不得,即便刺客将刀架在颈上,也未敢出声。”
“可看清凶手了?”
喜儿蓦然止泪,眼中燃起恨火。
“是三少爷……他在场。他拦住刺客杀我,说府里唯我最熟悉小姐,只需拿家人相胁,我便得乖乖助这假公主不露破绽。”
“……”
竟然是丁禹,他知晓这个计划,并且亲自配合歹人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明白了。余事交给我,你的家人也不必忧心。”
喜儿摇头泪落,“他们卖我入府时,只得了十两银子。这世上,唯小姐真心待我……可知他们有危险,我还是怕。”
我轻叹着揽住她颤抖的肩。人世的羁绊,终究难断。
“喜儿,认真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见女孩儿用力点头,这一瞬间我知道,这就是我们大梁的同庆公主了,不容置疑。
安顿好喜儿,暮色已悄然四合。我唤秦霄陪我去镇上走走——后日便要出关,心中莫名慌乱,总觉诸事尚未备妥。
依着旧例,我还是在首饰铺前驻足流连。正细细打量着,秦霄悄声禀报大将军来了。转头便见赵泽荫信步走近,挑眉笑道,“又不戴这些,却总爱看个没完。”
我掏出银钱买了四五样首饰,让秦霄带回去分给乐欢与兰芝,余下的由他自行安排。他虽面露惶恐,却不敢在赵泽荫面前多言,只得接过先行回驿站。
依旧没有我寻找的那个物件,十二年了,仍旧找不到。
“走,陪我喝酒。”
我握住赵泽荫伸来的手,见他眉目舒展,不由打趣,“你心情很好吧,这儿是你的老巢。”
踏着清辉月色,赵泽荫只是含笑不语。他骑马带我驶离驿馆,起初我还有些紧张,见他身后随着两名亲兵,才略觉安心。
沿陡峭山径徐行,马儿攀得吃力,他索性翻身下马,亲自执辔引路,只叫我握紧缰绳坐稳。
约莫半个时辰,登上一处平阔山丘。崖边伫立着一株苍劲云杉,气势恢宏——自我见过逐月轩中那株晚梨后,已是许久未曾为一棵树而惊叹了。
赵泽荫解下披风递给我,取了一壶酒,在月光磨得温润的青石上坐下,仰头自顾自喝起来。
天幕之中,一轮满月如明灯高悬,无云之夜更显其皎洁澄明。漫天银辉倾泻而下,照亮山野与眉眼,还真是一幅‘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的好景致。
“原想带你去白马关城楼上看,可惜月色不待人,此处也好。”
“给我尝一口。”
烈酒入喉,灼热顿生,呛得我连连咳嗽。
赵泽荫朗声大笑,轻拍我的背脊,“上次替艾卿挡酒时,不是挺能耐?”
“不值一提。只是不愿看那起小人得意。”
“一正。”
我转首望他,似有千言凝在眼底,却终化作无声。
“罢了,”他举壶再饮,“静心赏月。”
坐在崖边,我不由想了很多,思绪飘远,竟想起了邻居家的徐奶奶。
小时候妈妈工作忙碌,偶尔还要出远门,便将我托付给徐奶奶照料。徐奶奶总是一头整齐的银发,为人严厉又爱唠叨,但她亲手为我缝制的小裙子却总是格外好看——她从前是制衣厂的女工,家中那台老式脚踩缝纫机总是哒哒地响,不仅能做出漂亮的小裙子,甚至还会为我那只海豚玩偶编织小帽子。
她总说我命苦,还没出生,爸爸就已牺牲,妈妈独自一人将我拉扯大极其不易。她常常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总说人生艰难,一定要尽全力活着,才有希望。
我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赵明途时的情景。
那时他不过六岁,正如妈妈所说的那样,漂亮可爱得不像话,一旦抱在怀里,就叫人舍不得放下。我给他扎细细的小辫,他哇哇大叫,噘嘴说我欺负他。我们就那样坐在小云轩前的石阶上,沐着清凉的晚风,听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清脆地响。
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大家的命运会如此坎坷破碎。
如今回想,一切竟真如徐奶奶所说的那般,人生艰难到有时候,仅仅只是为了活着,便已需要拼尽全部力气。
怕赵泽荫受了夜寒,我与他并肩偎依,共披着外袍,十指交握间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喜欢么?”他低声问。
“自然喜欢。王爷果真深谙如何撩动女儿心,难怪那些红颜个个对你念念不忘、纠缠不休。”
垂着眼笑,赵泽荫说道,“醋味有点大。”
“我可是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之人。”
“别和过去较真。”
我摸摸赵泽荫的脸,笑道,“你醉了,回去睡觉吧?”
赵泽荫倾身在我唇上轻轻一印,如蜻蜓点水。月华氤氲,眼波流转间,我勾住他的脖颈顺势坐入他怀中,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了回去。
他略一怔忡,随即夺回主导,揽住我的腰轻喘道,“一正,你让我烦恼。”
“嗯,这话我听过多次。”
暂且就这样吧,沉湎于月色的宁静下,让心跳相伴相生,让爱欲纠缠不休,难解的恨,难消的愁,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平息。
可今晚看在满月的份上,暂且就这样吧。
从白马镇出发去白马关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我坐在马车上整理着自己的物资,不多,可以全部装在背囊中。
我这个人虽平日随心,但该备之时从不含糊。清晨启程,至日正当头,白马关巍峨轮廓已映入眼帘。远望之下,此关实为一座雄踞西域咽喉的坚城,倚险峻山隘而建,犹如拔地而起的铜墙铁壁,宛若天堑,镇守着大梁西陲的太平安稳。
我们将在关内进行最后整备。明日恰是吉日,和亲使团将自此正式出关,西行而去。
知我心急,白小白即刻前来汇合,带来了桑鸿的消息。
好消息是他确认师父尚且安然在世;坏消息是桑鸿已不在浮荼城中。
我的心再度悬起——这意味着师父很可能已前往小车、无雷,甚至……卑陆。
“大人放心,茂行仍在浮荼城中追查神医踪迹。对方既知他医术高明,若有所需,必不会轻易加害。”
我知道这个道理,我不断安慰自己别慌,我离桑鸿越来越近了,一定能找到他。
白马关内未设驿站,公主遂安置于西陲将军府。府邸虽不轩敞,亦无奢华之气,却整洁干净,最要紧的是守备森严。安顿好喜儿,我唤上小白寻了处茶舍,听他将近日所见所闻事无巨细道来。
正凝神倾听、细细思索之际,忽有一人径自落座身旁。小白当即欲拔剑,却被对方在桌下悄无声息按住手腕。
“你打不过我,劝你别轻举妄动,我来和黄大人打个招呼。”
祝山枝!消失了一段时日,他又出现了。
[爆哭][爆哭][爆哭]半夏命太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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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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