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露了破绽的,却是另一个人——何峰。
他奉赵泽荫之命,在我们启程西域之际再度潜入曲州暗查。正是此番探查,让他几乎断定我并非真正的黄一正。
然而他回京途中,为了见雪客,顺道拐去了丰州,也因此被宋鹤知晓。
宋鹤随之也登门黄家,至此,黄勇再也坐不住了——他心知,大事不妙。
想来实在可笑。
当我在西域为赵泽荫生死未卜而忧心如焚之时,他却早已在暗中筹谋,要揭穿我的底细。
我饮着杯中温热的果酒,心下怅然:罢了,终究是我输了。
这个男人记得所有蛛丝马迹,在他心中,一切不合理都必须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知关于黄一正的这段故事,他是否满意?
金娘因被长期监闭身心受创,不能很完整叙述她遭遇了什么,好在她身上没有伤,还能认得我们,我叫莺儿好好照顾她,慢慢会恢复正常的。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
我抱着手炉在院子里走走,积雪不厚,树枝上盖着薄薄一层,在亭子里坐会儿,任冷风吹拂,心中烦乱,又想到师父死前在火中时的模样,心如刀绞。
身后有人走近我,悄无声息,怀抱却是温暖的。
徐鸮还没有睡。
“睡不着么。”
“在牢里没事干光睡觉了。”
“这几天也许除了你,很多人都心惊胆战没睡好。”
徐鸮坐在我身边,拉我靠在他身上,细细抚摸我的指尖。
“对了,阿呼团如何了?”
“大部分溜了个干净,这帮杀手逃命的本事还挺厉害,不过这次重创了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了。”
“也不知道祝山枝跑成功没有。”
徐鸮笑道,“他被你吸引却不自知,抵死不承认,嘴够硬的。”
我愣了下,问道,“你揍他是因为他不承认?”
“对啊。”
“……你这是什么癖好。”
笑得愈发大声,徐鸮摸摸我的脸说道,“赶紧睡觉,明天你不带侯爷出去逛逛么。”
我起身拍拍冻麻木的屁股,拉住徐鸮,“陪我一起睡吧,暖和。”
没拒绝,一切自然而然。
徐鸮睡觉很板正,也很警觉,但这不并意味着他睡眠质量不高,相反他总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让自己充分休息好。
原本打算留黄勇在锦州多住些时日,他却放心不下夫人独自在曲州。
想来也是,他此生唯此一位青梅竹马的妻子,相伴至今,情深如初。
我们在外逛了一整日,采买之物足足装了两车。
黄勇虽无实职,却仍袭着爵位,家道虽不及往日鼎盛,却也还算殷实。明途即位后,特赐了侯夫人封号荣衔。
只是黄家已无子嗣继承门楣,又出了莫字非这般叛亲忘祖之徒,也许家族的未来也就到此了。
在珍馐楼里摆了一桌,我叫何言秋上酒,今天我理应陪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好好喝一场。
冬天的酒叫如慕冬,最适合温了雪夜喝,酒液中透着些许薄荷清香,入口如冬雪沁喉,凉意丝丝,余味却温。
沉默着,和周围觥筹交错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我们三人默默喝着酒,皆不言语。
几杯热酒下肚,黄勇眼角有些湿润了,他悄悄抹着眼泪,勉强笑道,“这次离别,真不知何时才会再见。”
我拍拍男人的肩膀,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不必伤怀。比起这个,你和夫人抓紧再要个孩子才是要紧事。”
“没个正经,我们都四十了,这么多年没有,那就是命里没有了。”
“说老实话我还真佩服侯爷你,你这么多年了都没有纳妾。”
黄勇噗嗤笑了起来,给徐鸮和我斟满酒,“哎,功名利禄不过虚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此生得一心人,足以。能好好守着她终老,于我便是圆满。”
我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心中五味杂陈。
想当年明途在长长的入宫名册中独独选中“黄一正”这个名字,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若那个孩子活到今日,她的人生又该是何等光景?
思及此处,我也不禁黯然神伤。
或许是酒意上了头,我与黄勇竟相拥嚎啕大哭起来——这么一看,我们倒真有了几分父女相。
这一晚说了很多心里话,黄勇听着,又似乎没记住什么,唯独清醒的徐鸮成了这一切唯一的见证者。
不过无妨,他本也只是想听听我的故事罢了。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我送黄勇出城,徐鸮要送他去渔关码头坐船回曲州。风雪中,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苍茫中我心中慨然,这一别此生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禹禹独行在锦州繁华的街巷中,便是冬天,依旧热闹非凡,我顺路去乔娘的小摊看看她。
我许久没来,她见到我很惊喜,直说我消瘦了。
正午时分食客很多,她忙得不可开交,我带着糖葫芦在树下堆雪人,正忙着找石子当眼睛,却看到不远处白小白一袭白衣站着,正在看我。
见我起身,白小白有些踟蹰着走上前来,问我侯爷是不是已经走了,王爷准备了一些礼物想送给侯夫人。
我摇摇头回绝他,王爷好意我不想心领,只求以后不要再有任何瓜葛。
白小白看上去有些委屈。他是个感情丰沛的人,闻言他不动声色擦了一下眼角,我这才看到他手上裹着纱布。
见我下了逐客令,白小白只得离开。
徐鸮不在我也没有闲逛的心情。
回到家,见莺儿正在帮金娘梳头,我想起之前送给她的发钗,又找出来给她戴上。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淡,只有在夜深人静心绪如麻时,才能体味到一丝紧迫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次日天还黑着,轿子准时到达上阳门,望着雄伟庄严阔远的皇宫,我有些恍惚,故事从这里开始,也要在这里结束才完整吗。
玉珍见到我时面露讶色,大约是没料到我竟未多休整几日便回宫中。流言尚未传开,她对我这几日的遭遇一无所知。
我埋首处理完积压的文书,又依例往各宫拜见太妃与嫔妃,随后往各处所巡查一圈,仔细核验了御膳房近期的膳单及人员变动,并吩咐玉珍督率宫人清扫道上积雪,以免地滑绊倒圣驾——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差池。
一直忙至日暮,我才终于从迎蓁宫里脱身。她仍是那般天真快乐的小丫头,终日有宫女太监陪着嬉戏,仿佛世间从无烦忧之事。
名叫乐正景的小侍卫依旧在兴庆宫值守,他见了我依旧有些紧张,眼神游移,始终不敢直视于我。
本想问些什么,可转念想起玉珍所言——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她一直紧盯着乐正景,见他行事规矩,并无异动,况且迎蓁也颇喜欢他。
终究还是作罢。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面露茫然,却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被人审视的滋味。
毕竟,他姓乐正。
天已全然黑透,昏黄的灯影在皑皑积雪上摇曳不定,朱红的宫墙向着目光不及的深处绵延而去,仿佛没有尽头。
准备回家时李泉小跑着追出来,气喘吁吁说皇上宣我。
犹豫着我还是跟着去了,却并不在昭阳殿,而是在西北侧的暖意阁,这里有汤池,想来明途应该刚忙完吧。
有些热,我脱掉斗篷走进冒着热气的殿内。
袅袅热气令人看不清前方,正在奇怪时,身后有人抱住了我,力气之大让人本能想挣脱。
“玥儿。”
听到这个名字,我紧绷的肩膀塌了下去。
“干嘛不在昭阳殿宣我,早知道我不来了。”
没听到男人回应,轻轻的抽泣声随着温热的眼泪流淌在我耳边,我赶忙回过脸去,只见赵明途正在哭,眼圈红得吓人,委屈地瘪着嘴。
“你干嘛,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你又没有被人抓到大牢里睡又脏又臭又冰又硬的木板床。”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你说你要辞官。”
我手忙脚乱给这个比我高出许多的男人擦眼泪,“我生你的气啊,谁叫你迟迟不来接我出去,我也吃了很多苦好吧。”
听到这里赵明途用力抱住我,依旧在抽泣,“那你先哭,哭完了我再哭。”
我无奈地拍着他的背,“算了算了,我们都不哭,算了。”
一下子破涕为笑,赵明途眼角还挂着泪,竟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捧住我的脸说道,“好,不哭了。我们一起泡会儿。”
暖意阁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
换了衣服,我下到只有明途能享用的汤池里,氤氲热气融化了屋顶的积雪,水珠滴滴答答沿着房檐落下,窗外便是上东林,视野辽阔旷远。
“还生气么。”
“我都想好怎么骂你了,你犯规了,又用眼泪攻势。”
明途垂着脑袋嘟囔着,“我是想马上把你接出来,可……二哥来求我,我就打消了念头。”
我划开水,缓缓走到明途身边问,“赵泽荫求你什么。”
“……自然是为你求情,还能是什么。”
我愣了愣,应该是从都察院离开后,赵泽荫进宫面圣求情了。
我狐疑地盯着赵明途,伸手捏他的脸,咬牙切齿说道,“那你还不赶紧放我出来,我那天葵水来了,肚子痛的要死不说还很丢人!”
手摸向我的小腹,明途凑到我耳边轻声问,“玥儿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也就那样不是痛到不能忍耐。别转移话题,据实交代!”
明途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严肃了起来,“他慌了,玥儿。”
“他是个没良心的坏蛋,他当然该慌,竟然对我作出这种事来……不过罢了我认输,我放弃了,你说得对,我根本搞不定这个男人。”
“可你明明快赢了玥儿,为何认输。”
“……”
“他求我放过你,留你一条生路,流放地都给你想好了,越州,他能更好保护你。”
“有病啊,我又没罪流放我干嘛?”
“哈哈,你别急,耐心听我说完。见此情景,我决定帮你一把,要让他记住这种心痛的滋味,懂吗?所以我压着没准,叫都察院秉公审理即可。”
“不懂,这算什么帮我。”
“玥儿,你要明白。”明途握住我的手,望着我,“一帆风顺的爱注定会蜕变成一道平淡的小菜,就算再美味也无法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唯独又酸又苦又涩的味道,才会令人铭诸肺腑,终身难忘。”
“……”
“所以玥儿,你要抓住机会,趁他对你的愧疚已经变成一根刺深深扎在心里适时原谅他,他这辈子都会离不开你了,懂吗。”
“你好奇怪,你不是一直让我不要去招惹他了么。”
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明途眼中的情愫太复杂了,令人看不懂,“玥儿,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
“好了好了,说完了吗,你晚上把我留在这里,不会只是想和我长篇大论吧。”
笑出声,明途道,“好好好,我们谈点别的。玥儿——我好想你。”
[心碎][心碎][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第 8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