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三节课是在混乱中度过的。快乐的混乱。
孟孑孓把书箱里那本书还给后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下了课也一样的吵。转班生自然成为了全场焦点,课上那些看似飘忽的目光、不合时宜的话题,其实都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在不受控制地打量他的事实。新事物总是引人注目的,更何况他太过规矩,规矩到有些不符这里的环境。
好奇心在每个人心里作祟。她看见他被一圈人围着问这问那,那个座位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她都快替他感到窒息了。还好有窗户,不然他估计都没法呼吸了。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朱佑铭,对吧。他有这种气质——不去染个头发简直太可惜了。
孟孑孓百无聊赖。她起身走出教室,准备去厕所整理发型,却刚好在一个楼梯转角碰上浓妆艳抹的教导主任。
“孑孓,”中年女人面色温和,“我有事情找你。”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教导主任:“怎么了,杨老师?”
女人没理她,略过孟孑孓,继续朝楼上走。高跟鞋嗒嗒地在台阶上回荡。
孟孑孓蹙起眉头,感到有些反常,她一定在哪里听见过这种高跟鞋的声音,也一定不是来自教导主任。
但高跟鞋并没有让她分神太久。她并非不懂学校的规矩。长辈就是长辈。作为一个优秀的学生,她还是默默跟在教导主任的背后,跟着她上了楼。
她到办公室的时候门还没关。教导主任也刚坐下。她的眼睛显然已经长满鱼尾纹,粉底再怎么花白也遮掩不住逝去的年华。
“孑孓啊,”她语重心长地说,“嘶——我是非常看重你的,你知道,你没有辜负刘校的期待,但是呢——”
“杨姨,这没别人,”她的眉头就一直没放松过,“您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可以吗?”
教导主任叹了口气:“你最近太放纵了。”
“我考了年级第五。”孟孑孓抢着回答。
“不是学习上的放纵,”她擦起那副远视眼镜,“有些事我就直说了,孑孓,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你代表的是刘校,目前来看,他的脸面全取决于你的所作所为了,对吧?”
她不情不愿地点头。
教导主任重新把眼镜戴上,示意孟孑孓离她近些。学生也只能听话地上前一步。
“你在b班——高一b班,认识很多人,对吧。”
她听见这个班号,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对。”
”教导主任又叹了口气,叹得孟孑孓心里很不是滋味。
“孑孓,我理解你有讨厌的人,也理解为什么你们讨厌她——但是——人呢,做事要有个度的嘛。”
“杨姨,”她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佯装疑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教导主任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眼睛。她才发现教导主任的眼白其实已经浑浊得不成样子了,全然失去她年轻时那种光彩。她还记得几年前,这女人的眼中是有流光在打转的。她那时候就是眨着这样的眼睛与副校眉来眼去。然而现在光芒竟然真的全部流走,她不禁在心底嘲笑,原来这就是衰老。
“好,你不明白,就走吧。”这是她第三次叹气。孟孑孓心绪已被扰成一团恼人的乱线,任她怎么努力也解不开。
“谢谢杨老师。”
她回答得很快,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没有帮她把门带上。
孟孑孓回到二楼,回忆课表,现在应该是所有人都在闷头写东西的数学。最让人讨厌的数学。
她选择从后门进来,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有些沉闷,好在转班生那扇窗户开着,空气才不至于同氛围一样郁闷。
孟孑孓回到她的位置,嫌弃地咳嗽两声。没有人抬头看她。
没有人注意她——至少是表面上。任课教师也只默默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不耐烦地抬眼盯着他稀疏的头发,几乎笑出声。为了掩盖笑声,孟孑孓低头将书箱里最底下:那本被各种书压着的杂志抽出来,垫在膝盖上看。
“哎,她就是孟孑孓,”朱佑铭的后桌向前挪挪身子,对他耳语。
“副校的干闺女,好看吧。”
朱佑铭的脑袋小幅度动了一下。
“她可烦b班那个'校花'了。互相玩得好的那几个女生都烦,你之前在a班待着,应该知道'校花'……”
“先写题吧。”他翻了下一页。后桌有些尴尬地把身子挪了回去。任课教师正在瞪他。
回看教室正中央,她正安静地托着下巴,欣赏时尚周刊里的最新款巴黎世家。
天呐,孟孑孓心想,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她不想干了吗?仿佛什么都归她管似的。这种情况不止一回。上次也是像这样:措不及防的口头说教——她没有事情做吗?她为什么不去管教其他人——还是说也像这样被管教过了?还是说不管她做什么,都会有人上报到她那里去?
——那个贱人都没有胆子向班主任哭诉,更别提教导主任。
不止学生,所有人都知道“校花”在学校是怎样一种存在,自己又不是一个人做,随便一个人都会觉得这实在大快人心。
她决定不去细想,得意地将双腿交叠起来,杂志已经被翻回扉页:生了一双长腿的苗条模特款款行走在普拉达秀场T台上,光彩照人。
第四节课是在思索中度过的。没有营养的思索。
孟孑孓将杂志、学案、笔袋,依次放进书包。她的书包也是少女气的白粉色,一尘不染,拴着一只针织刺猬挂件。
马尾穿过那些在过道里大声交谈的学生,站到孟孑孓旁边。她轻轻拱了一下她的肩,视线却没从转班生身上下去过:“杨兀铃找你干什么啊?”
孟孑孓没憋住笑。
“还能干什么?真疯了,她因为那个贱人批评教育我欸。”
马尾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来咱们最近确实做得过火了。”
“哈,你说这话是——”
孟孑孓突然变得激进,声音更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个分贝。还“咱们”——她连那女人是怎么给自己下马威的都不清楚,什么时候又跟自己感同身受了?她越往下想便越是恼火,也许真的是愠怒太过导致无法收敛:刹那间右手传来钻心的触感。
从手腕出发,即刻蔓延至指尖。每寸皮肤都如同被刀刃不停切割一般。
然而没有血和伤口,没有谁来伤害她。
无端的痛感。
那痛感使孟孑孓脸色苍白,她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连尖叫都不受控制地鲠在喉间——之前从没出现过这种状况。陌生的异样令她瞬间惶恐无比:她想攥拳却生生张开手掌,想用左手摁住它却牢牢贴在裤线。从没感觉熟悉的教室如此冷过。
马尾半张着嘴,始终没有出声,眼珠连半下都没有颤抖。她这才发现所有人的动作都开始静止。空气也不再流动,秒针不再继续旋转,可疼痛仍在持续,并且猖狂地一路攀爬到手肘。她清晰地感受到有种液体在顺着脸颊向下缓慢滑落,生理性的泪水。如同她的座位,一种预感出现在孟孑孓脑海正中央,无比清晰:这似乎才是真相。
她怎么会这么想?
什么是真相?
她试图将视线聚焦,这当然徒劳无功。恶魔一样的痛觉快要使孟孑孓神经错乱。有笑声在犄角旮旯里冒出来,此起彼伏,越发尖锐。这是来给她一个痛快的。她不知道那些来自于谁,只是刺耳过头。现在灵魂也仿佛被火烧成焦炭,这就像——
“别生气啦孑孓,你跟她至于的吗?”马尾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感到无比诧异。瞬间一切痛苦全然消失。这当然不是因为马尾,那些痛苦是无形中被抽离走的。她站在那里,又感到不知所措。
“我买了订书器,明天试试?“马尾见她没有什么反应,紧接着跟上一句。
“等等,我刚才——”
孟孑孓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脸。马尾惊慌道:你干什么!
从没做过家务的手和嫩滑年轻的脸□□在一起,她以为她这一下肯定会引来一些视线,但出乎意料,完全没有。人们还是畅聊他们的事情,一部分人甚至先一步离开教室。此时墙上钟表显示时刻:五点十五分。机械表僵硬地走动,而孟孑孓也僵在原地。
嘈杂中她居然感受到一股视线——并不友好的。但至少有所收获。这更让她坚定了锁定幕后主谋的心。要是让她找到一定要把那人的手,不,整条大臂都不能留给那人。孟孑孓有些愤恨地攥紧右拳。马尾在她身边疑惑地盯着她的侧脸。
只是这来源令她有些意外。转班生的眼睛正直视那些同他聊天的男学生,嘴里蹦出的不是篮球技巧就是数理化。他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友善极了。可孟孑孓分明察觉到方才唯一的视线就是来自那里:靠窗,比她略低,四周干净的地方。符合条件的只有转班生。这诚然不需要任何推理,她大可以是靠直觉来判断是谁存心谋害她。早有预兆的谋害。孟孑孓清楚地感觉到转班生并非同其他人印象中那样好得彻底。以及他的名字:朱佑铭。
朱佑铭。
“同学,怎么了?”
温柔、清楚,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些市区口音。她茫然地向声音来源看去,朱佑铭同时也在座位上茫然地看着她。一开始她没觉得这是在问自己。略略扫视一圈,才发现那些自觉给他让出间隙的男生们脸上都带着怪笑,马尾则是不识趣地拉着自己的袖口目瞪口呆:天呐,他跟你说话了。
孟孑孓气不打一处来,甩开马尾的手,问:“什么?”
“你一直看着我,”他快速低了下头,确认好机械手表上的时间才重新抬头看她,“有什么事吗?”
他说话一直都是直视对方,固然礼貌,但孟孑孓此刻莫名感到一种悲凉。还留在教室的所有人,即使没在他们附近的那些,即使仍在交谈——也都默默期待着她的反应。好奇心就是像这样培养好的演员。孟孑孓又盯了他半天,方才开口。
“哦,就是,
你名字里那个,是保佑的‘佑’吗?”
不知为何她右手还在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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