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桃将其中一份被拒的帖子拿了过来。
对上那张帖子,徐妙容看到:芳辰在即,诚邀夫人,六月三十,共赏夏花。
六月三十,也就是十三日后。
是……她的生辰?
她不动声色将帖子放回到桌上,月桃已经霹雳啪啦开始输出了:“王妃,你别气,是她们有眼无珠。她们不跟咱们玩,从今以后,咱们也不跟她们一起玩。”
月芽也接口,附和道:“咱们家已经小半年没办过宴会了,本想着,趁这次机会,好好地扬眉吐气一回。哪知道……这些人忒小心眼了,王妃别理她们。等皇后娘娘来了,到时候,怕是她们还要上赶着来请咱们呢!”
忒小心眼了?
徐妙容目光一顿,怎么感觉,她又惹事了?
“我都忘了那些事了。”
她随口胡诌。
月桃却仍愤愤不平,道:“其实王妃又没有说错,她们捧高踩低,本来就像苍蝇,只配和苍蝇为伍!”
苍蝇?
徐妙容的嘴抽了一下。
结合那句“捧高踩低”,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所有人都拒绝了她的帖子。
梁子不是今日才结下的,她的嘴,也不是偶尔才损的。“她”,原主,出身高贵,心高气傲。偏偏时运不齐,遇上朱允炆这么个小心眼的当政。
命妇们见她,怕是,没什么好脸色。而她见命妇们,估计也没说出来什么好话。
一来二去的,大家便相看两厌。
今日她专程叫人大张旗鼓地给人送帖子,怕是打着,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想法,想好好地显摆,并奚落大伙一回。
哪知道,众人还是不给情面。
“罢了,帖子的事,日后也不要再提了。新朝伊始,诸事繁多,万事还是谨慎些好。”
她一锤定音。
宴会什么的,可太烦了。没人来正好,她还省钱了呢。
用过晚饭,朱楹差人来了一回,说是仙姑的事,已经解决了,让她日后再不准提。
“王爷说,倘使有人问起,王妃说话怎的跟以前不太一样,就说,是王妃不小心喝了假酒,病了一场。”
传话的是一个叫有池的小厮。
徐妙容点头,知晓这话是在说,她惹的事,屁股已经擦干净了,仙姑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倘若有人问起她在具服殿里的那番话,就说,她喝了假酒,伤了脑子。
这理由,也算说的过去。
她看着有池,有池想了想,又说:“周王今日之所以攀扯王妃,是因为,周王听到山上动静,逃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案桌上的香烛。恐陛下问起,沾惹纵火嫌疑,因此祸水东引。”
徐妙容又点头。
有池没旁的说的了,便机灵地告辞了。
等他走了,徐妙容懒懒散散歪在榻上,心思却跑得远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多到她脑子现在都是乱糟糟的。
徐家的姑娘,朱元璋的儿媳妇,大明的安王妃,这身份,是挺尊贵的。可,贵妇生活第一日,体验感,实在算不得良好。
怎么感觉,比她上班还要累呢?
她又从榻上坐起,心中忽然想到几个字:安王朱楹,生母不详,封国平凉。早逝,无子,国除。
这是明史的记载。
翻译成大白话,便是:朱楹的封国在甘肃平凉,因为早死又没有子嗣,封国被取消了。
早死,跟她应该没什么关系。
可这无子……
心思在“到底是我这具身体不能生”和“我俩这辈子就没圆房”,以及“他是不是不太行”中来回摇摆,她脑子更乱了。
恰在此时,月栀进来递话,一见了她便道:“王妃,先帝的妃嫔们,全被殉葬了。”
有风吹了进来。
徐妙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殉葬了?”
她重复了一遍月栀的话,心中突然有些凉。朱允炆被官宣死亡了,那么他的妃嫔,也注定活不了。
殉葬,是大明的老传统了。
传统规定,嫔妃们膝下无子,枕边人死了,就要被拉去殉葬。
虽说勋臣之后好像可以依律免死,可,秦王朱樉的正妃是王保保的妹妹,次妃是邓愈的女儿,膝下还有所出,结果朱樉死了,王邓两位妃子,也被拉去殉葬了。
王府殉葬成风,以后朱楹没了,她不会也要被拉去殉葬吧?
心更凉了。
坐卧不宁,干脆起身,在屋子里踱步半天。心思来回转了转,她决定,要不,还是先和朱楹缓和关系吧?
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以后要打照面的机会多着呢。没法多一个朋友,但也,不要多一个仇人。
“月栀,你可知……”
本想问,可知王爷喜欢的核桃是什么样的。想了想,口头描述或有偏差,眼见才为实。
她已经有了初步打算了。
她和朱楹的矛盾,既然是被核桃点燃的,那索性,她赔他几个核桃,把这事解决了。既然决定要赔核桃了,总得先知道,核桃长什么样子。
“你可知,王爷的核桃是在哪里买的?”
“王爷的核桃,好像不是买的。”
月栀想了想,又说:“王爷把玩的核桃,都是专门找人定做的。奴婢恍惚记得,那装核桃的匣子,也是专门定做的。”
“对,是专门定做的。上回在库房里,奴婢还扫了几眼呢,那匣子,实在精致。”
库房。
徐妙容心念一动。打定主意,明日天亮,去库房找一找,记下那核桃的样子。
一夜好梦。
翌日,才要带着丫鬟们往库房去。府上长史突然派人来递话,说是翰林院的杨修撰来了。
她有些意外。
本没放在心上,哪知道,这杨修撰却是来找她的。
还是带着公务来的。
疑惑地往偏厅去,那杨修撰一见了她就行了个大礼,“下官杨荣,见过安王妃。”
杨荣?
她:!
不正是未来的内阁大佬,人称“三杨”之一的杨荣吗?
“杨修撰?”
她客气唤了一声,杨荣却比她还要客气。
“实不相瞒,王妃,下官今日,是来请王妃相助的。”
说到“相助”,杨荣腼腆的一笑,又说:“陛下命下官修史,下官是同王妃来核对,昨日那番陈词的。”
徐妙容:!
她再度震惊,修史,难不成,朱棣要把她昨日那番舔狗言论记到史书里?
这,这不太行吧?
“杨修撰莫不是在同我说笑?”
“下官没有。”
杨荣一本正经地摇头。摇完,又说:“其实下官一度以为,这一生,再遇不到直击人心的文赋了。史海沉钩,摛章绘句,流芳百世的诗文,多是信手偶得。妙语,文韵,生花的词藻,点睛的字句,都只是灵光乍现。”
“太多惊艳的文赋,初读惊艳,二读尔尔,三读平平。都说历久弥新,可太多时候,下官都很沮丧,因为今人拾人牙慧,所谓的推陈出新,只是把尿壶改名叫夜壶。”
“直到听到王妃在具服殿里的陈词,下官才发现,是下官悲观了。史书浩如烟海,前人之作恒河沙数,然,恰是王妃的陈词,浩然正气,又铿锵有力,字字直击下官的心底。”
一口气将心中的话全说了,杨荣只觉,心中畅意。
他熟读圣贤书,可,读的那么多书里,却无一家一言有如此振聋发聩的力量。
滚滚向前,浩浩汤汤。
太有力了!
以前他读《岳阳楼记》,只知道浩浩汤汤的是流水,原来历史大势,也能用浩浩汤汤来形容。安王妃有大才,她竟然将佛教里的“世界”一词化用到现实。
这化用,如此妥帖,他读了一遍,竟然还想再读第二遍!
天知道当他从同僚那里听来这段话时,整个人是如何的震惊。当接到陛下的口谕,知道陛下命他将这段话编纂进史书后,他越发热血沸腾了。
就是这样朴实又有力的话才该被写进史书里,安王妃,她是诉说者,而他,则是记录者。
他要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他相信,若干年后,后世之人看到这段话,定会激起同他一样的豪情。
“安王妃,切莫自谦。下官相信,若史书上少了这段话,壬午年便暗淡了不少。为历史计,不为个人计,这段话,该留,也必须留。”
“我……”
徐妙容无话可说了。
她想说,她真的没有自谦。可,碍于朱棣口谕,不核对,也只能核对。
半柱香后。
杨荣手捧着新鲜出炉的陈词,好似耶稣捧着圣经一样,满面春风地回翰林院加班了。
他走了,徐妙容仍然没回过神。待想起来正事,心头一个激灵,才彻底清醒过来。
带着丫鬟们到了库房,举目望去,便见……好多好多的东西!多到,她压根不知从哪里找起。
“奴婢记得,那是个黄花梨捧盒,就在……”
月栀朝着某处看去。可下一秒,“诶,捧盒怎么不见了?”
她有些意外。
徐妙容道:“许是被人放到了别的地方,先找找吧。找不到就算了。”
丫鬟们应声而动。
正是夏日午后,暑气腾腾。库房密闭,徐妙容站了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她一边拿着扇子啪嗒啪嗒地扇着,另一边,抬脚朝着一张美人榻走去。
俯身坐在美人榻上,正欲说一句“一会咱们去喝盏杨梅渴水”,忽听得:吱呀吱呀。
留心细听。
吱呀吱呀。
那声音越发响亮,恰在耳边。
徐妙容低头。
下一瞬——
咚!美人榻塌了!
而美人榻下面,正藏着一个黄花梨的捧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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