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依旧悠扬,舞姬水袖翩跹,却再也驱不散席间那股无形的压抑,那根无形的线此刻却越绷越紧。
官员们觥筹交错间,眼神闪烁,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免再触及“仙女乡”三字,唯有杨老爷额角的细汗和袁主簿频繁瞥向门口的小动作,泄露着他们内心的惊惶。
魏有之端坐席间,面色沉静如水,指尖却在不为人知地轻轻摩挲着酒杯的边沿。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将这紧绷弦线彻底拨响的契机。
就在这时,一直被女眷们簇拥着、看似只关心眼前花灯与点心的朱宁玉,忽然抬起眼,目光澄澈地望向主位的扬州知府,声音不高,却清脆得足以让邻近几桌都听得清楚:
“知府大人,今日佳节,真是宾主尽欢。方才见李大使携节礼而来,想必是精心准备,为这元宵盛宴更添光彩。不知是何等雅致之物,可否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她语气天真,仿佛只是少女的好奇,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笑容。然而,这话落在不同人耳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扬州知府一愣,没想到这位持郕王腰牌的黄小姐会突然对李崇文的节礼感兴趣。
他虽不知朱宁玉真实身份,但那份腰牌代表的能量让他不敢怠慢,只得笑着应和:“黄小姐说的是。李大人,既然小姐有兴致,不如便将节礼呈上,与诸位同乐一番?”
李崇文此刻有些想骂人,他带来的礼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以他的俸禄根本不应该能送这么贵重的礼,他心中暗骂这黄家小姐多事,但面上却不能拂了知府和这位“贵人”的面子。
他只得强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既然黄小姐与府尊大人有命,下官岂敢藏私?”
说罢,便示意随从将那几个礼盒抬上前来。
第一个盒子打开,是上等的徽墨端砚,场中文人雅士纷纷称赞,便连黄阅知都不禁多看了两眼,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第二个盒子,是精致的苏绣屏风,女眷们发出惊叹。
一连两件节礼的出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场中气氛似乎又缓和下来,就连缩在宴会一角的杨老爷脸上都舒缓了几分。
轮到第三个,也是最大的一个礼盒时,李崇文亲手解开锦带,笑着介绍:
“此乃下官特意寻来的一幅古画,据说是前朝……”
盒盖掀开的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预料中的古画卷轴没有出现,口鼻间却能闻到浓郁的血腥之气。
躺在柔软丝绸上的,赫然是一叠粗糙发黄的纸张,最上面一张,以暗红近褐的字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上都按着血红的手印!
那颜色,刺目得惊心——是干涸的血!
“这…这是何物?!”
李崇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一抖,盒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盒中之物。
整个宴会厅,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叠血书上,原本的靡靡之音尽皆沉寂,乐工忘了演奏,舞姬僵在原地。
扬州知府猛地站起身,不顾被衣角带翻的酒杯,任由酒水将衣服下摆打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怒:“李崇文!这是怎么回事?!”
魏有之在这一刻动了,只见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厅中,对着知府和众人拱了拱手,神情肃穆而沉痛:
“府尊大人,诸位同僚,若下官所料不差,此物…应是江都县仙女镇众多百姓,联名血书,状告乡绅杨宪等人,借去岁水患之机,强占良田、逼害百姓的诉状!”
她声音清晰,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血书”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宴会厅!
惊呼声、抽气声、窃窃私语声在这一瞬轰然炸开。
杨老爷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几乎要瘫软在地。袁主簿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他不住咬着自己的舌尖,想让自己混沌的脑海,再留一丝清明。
李崇文心中千回百转,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终他做出惊骇欲绝之情,张口语无伦次的冲扬州知府的方向试图解释:
“不!不可能!下官不知!这绝非下官之物!是有人陷害!对!是陷害!”
说到此,他猛地转身指向魏有之。
“是你!魏有之!一定是你搞的鬼!”
魏有之面对指责,神色不变,甚至眼中还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迷茫之色,开口疑惑道:
“李大使何出此言?这礼盒是大人您亲自带来,亲手打开。众目睽睽之下,下官如何能做手脚?莫非大人是想说,是下官逼迫您将这血书当作节礼,呈给府尊大人的吗?”
到此处顿了顿,又接着道:
“再说李大使将此物送到此,不就是为了给这血书上的百姓们一个朗朗乾坤吗?李大使此举可谓是一心为民,实乃我等为官的表率,下官代治下仙女镇百姓先谢过李大使了。”
末了,弯腰拱手一礼。
“若此案破,我定为李大使请万民伞!”
“你!”
李崇文被噎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魏有之此言可谓杀人诛心,他自然知道今日这事是魏有之搞的鬼,但是事发突然,他完全没有办法将这一招化解。
扬州知府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他何等精明,瞬间便明白此事绝不简单,背后牵扯极大。
他第一反应是想将此事压下,暗中处理,然而,目光扫过满堂的官员士绅,尤其是那位好整以暇、正用绢帕轻轻擦拭嘴角的黄小姐,以及她腰间若隐若现的郕王腰牌,他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众目睽睽,这份血书就在那锦盒中放着,更有疑似京中贵女在场监督…他若强行压下,不仅难以服众,更可能引火烧身!
权衡利弊,不过瞬息之间。
扬州知府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桌案,厉声道:
“岂有此理!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李崇文,你身为盐课司大使,今日为民请命,虽于理法不合,但本官念在你一片忠直的份上,便免了你越俎代庖的罪过,此事本府定要彻查到底!”
随后他转向魏有之,语气严肃:
“魏县令,此乃你治下之事,且本官闻你所言,你既知晓内情,此案便由你主理,本府会派员协同!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若果真有其事,严惩不贷,还百姓一个公道!”
“下官领命!”
魏有之躬身应道,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鱼,终于上钩了。
虽然过程出乎意料,但结果正是她想要的——将此案彻底摊开在阳光之下。
热闹经此一事,已然不复佳节的氛围,酉时方过,宴席,不欢而散。官员们神色各异地匆匆离去,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匹快马趁着夜色驰出扬州城,朝着淮安方向疾奔而去。
马背上的信使,怀揣着袁主簿十万火急的密信,要去向那位能搅动江淮风云的“大人”,汇报今夜这场惊天变故。
元宵夜的扬州,灯火依旧璀璨,但在这璀璨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朱宁玉的马车就停在魏有之归家的必经之路上,虽然扬州知府的元宵宴已散,可她系统的倒计时还挂在她眼前。
那硕大的任务未完成的字样就这么在脑海中飘过来飘过去的,惹人心烦的很。
如今她答应魏有之的事情已经做了,那么接下来就是魏有之为她办事的时间了。
只要魏有之还有良心,应该是不会拒绝自己今晚的邀约的。
朱宁玉这么想着,顺手挑开了马车的车帘。
那一身七品鸂鶒补子官袍,步子轻缓的人就这么撞入了她的视线之中——是魏有之。
灯火之下的魏有之身形显得单薄,似是因为穿着官袍,周遭的百姓都下意识的给她让出路来,从朱宁玉的角度看过去,更显孤单落寞。
“魏有之!”
似是听到自己的名字,魏有之抬头往四周看了看,并未发现有自己的熟悉的人便再次低头往前赶路。
“魏有之!”
又是一声,这次魏有之抬头便看见了自己三步之外,那个笑的明媚的姑娘。
今日的朱宁玉一身盛装,原是参加宴会所穿,此刻站在这满街的花灯之下,格外的璀璨夺目,一时间,抬头的人恍了眼,乱了心。
“魏有之!”
这一次,魏有之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吸,伴随着冷梅与药香扑面而来。
“陪我去放河灯吧!”
说着,也不等人同意,朱宁玉扯了魏有之官袍衣袖的一角,拉着人便往前走去。
直到穿过热闹的街市,周围鼎沸喧闹的人声渐渐远了,魏有之才回过神来。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这是在见到朱宁玉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轻轻的,似是在求证,又似在呢喃。
扯着人衣袖正要踏上小桥的人回过头,朱宁玉灿烂一笑。
“或许是因为……吧!”
有孩童从两人身边嬉笑穿过,因为后面的字魏有之没听清,想再问时,那人已经松开了她的衣角,先一步走上了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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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元宵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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