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县衙,魏有之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房内,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窗明几净依旧,案牍文书也摆放整齐,但端坐在原本属于魏有之那张紫檀木书案后的,却是一身鹅黄衣裙、神色沉静的朱宁玉。
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却丝毫软化不了她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威仪。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书案上冰凉的纹理,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魏有之日夜伏案时留下的痕迹。
明明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却让整个书房都笼罩在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中,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锦衣卫江都千户冯峥,身着挺括的飞鱼服,腰佩令人胆寒的绣春刀,正垂首肃立在书案前,保持着最标准的恭听姿态,一双鹰目开阖间锐利尽显,此刻却收敛了所有属于天子亲军的骄横与锋芒,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
“冯千户。”
朱宁玉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磬,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冯峥耳中,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魏县令遇刺一案,想必你已初步勘查过了。”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冯峥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恭敬的表象,直抵内心。
冯峥心头一紧,不敢怠慢,立刻抱拳回应,声音洪亮而清晰:
“回殿下,卑职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带人封锁了城西安置区现场,进行了地毯式勘验。也已秘密询问了部分未曾逃离的目击者,口供基本吻合。行刺者确系一七八岁左右的幼童,身形瘦小,面容污秽,行动极为敏捷,一击得手后便趁乱钻入人群,消失无踪。从其出手的狠辣与事后逃脱的利落来看,绝非普通乞儿,应是受人指使,且经过严格训练。昨日民变,经查,亦有明显人为煽动痕迹,有数名身份不明的闲汉混在人群中带头鼓噪,抛掷赃物,挑起争斗,所有线索的矛头,目前都指向本地乡绅杨家及其圈养的爪牙。”
他回答得条理分明,证据与推断结合,言语间透着锦衣卫特有的高效与冷酷,末了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朱宁玉的脸色,见后者面色不是太好,于是又补了一句:
“杨家一百二十一口现已被卑职羁押了,具体情事如何,今夜便能有定论。”
朱宁玉微微颔首,纤细的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点了一下,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杨家的反扑在她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狠毒决绝,连孩童都成了他们杀人的刀。
她伸出那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轻轻推过两样东西,放在书案靠近冯峥的一侧。
一样是几本边缘略显残旧封面泛着深蓝色的账册,另一样,则是一块边缘有些磨损、刻着阴文“漕”字的青铜令牌,令牌表面还沾着些许暗色的污迹,仿佛是匆忙间藏匿时沾染的尘土。
“这是魏令君此前冒险自杨家取得的。”
朱宁玉的目光落在账册和那块沉甸甸的铜牌上,眼神微冷,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但冯峥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蕴藏的寒意。
“账册记录的是近年来的私盐交易,数量惊人,牵扯甚广,绝不止于扬州一地。这铜牌,则是在存放账册的暗格深处发现,质地精良,铸造工艺非民间能有,或许与漕运有关。”
她刻意略去了魏有之如何取得这些证据的细节,但那冒险二字,已足以说明其中的凶险。
冯峥目光骤然一凝,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他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小心地拿起那几本账册,快速而专注地翻看其中关键几页,越看脸色越是凝重,随后他又掂了掂那块冰凉的铜牌,指尖摩挲着上面清晰的“漕”字刻痕,心中已然翻起巨浪。
“殿下,这账目所载私盐数额之巨,远超寻常,不仅坐实了扬州盐课司大使李崇文的罪责,其资金往来似乎还牵连到……更高层面的官员。”
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谨慎的说法,然后指着铜牌。
“而这铜牌,卑职可以确认,确是漕运体系内部使用的信物,而且等级不低,非一般漕丁或底层官吏所能持有。”
“本宫知道。”
朱宁玉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权威。
“正因牵连甚广,触及了某些人的根本利益,魏令君才会遭此毒手。此事,如今已非简单的地方侵田或刺杀朝廷命官,其背后恐有盘根错节,能量巨大的黑手在操控。”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剑,直直地看向冯峥,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血肉,看穿他的灵魂。
“冯千户,我要你动用锦衣卫的全部力量,避开地方官府的所有干扰,彻查两件事。”
“请殿下明示!卑职万死不辞!”
冯峥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腰弯得更低了些。
“第一,”
朱宁玉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点在那些账册上。
“以此账册和这块铜牌为核心线索,深挖这条隐秘的私盐链条。我要知道这些私盐从何而来,经由哪些渠道运销,最终利益归于何人。尤其是官面上,究竟有哪些人参与其中,或是提供了庇护。记住,我要的不是风闻奏事,而是确凿的能够形成完整闭环的证据链,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第二,”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加重。
“继续全力追查行刺魏令君的真凶及其幕后主使,还有昨日民变的所有煽动者。无论最终查到谁,无论对方身份如何,背景多深,都要一追到底,绝不姑息!”
冯峥心中凛然,这位殿下看似柔弱,可指令清晰果断而坚决,直指问题的核心,其魄力与决断,丝毫不逊于久经官场的重臣,甚至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
他立刻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卑职领命!定当调动所有资源,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相,将涉案人等一一揪出!”
“记住,”
朱宁玉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警告意味,在这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要的是铁证,是能在大明律法面前,在朝堂之上,钉死他们的证据。过程中若遇任何阻力,或有任何人,无论其官职大小,试图干扰调查、包庇罪犯……”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冰棱般刺向冯峥。
“本宫许你先斩后奏之权,至于皇兄那边本宫自会交待,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卑职明白!”
冯峥心头巨震,冷汗几乎要浸湿内衫。
这“先斩后奏”四个字,重若千钧!这等于是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他超越常规的临机专断之权,他不再多言,小心地将账册和铜牌用一块深色绸布包好,贴身收起,再次深深行礼后,迈着沉稳而迅捷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如同他来时一样。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更漏滴答和窗外隐约的鸟鸣。
朱宁玉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轻轻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动用锦衣卫,是她现在能想到的最快的法子了,她知道在大明锦衣卫的权力有多大。
魏有之的身份特殊,女扮男装乃是欺君大罪,地方官府盘根错节,她谁也信不过,唯有直接动用皇权特许,拥有独立司法和缉捕权的暴力机构,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撕开扬州这看似铁板一块的**网络。
她站起身,踱步到与卧室相连的雕花隔扇门前,透过细密的缝隙,能看到魏有之依旧安静地躺在内侧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呼吸微弱,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无意识地紧紧蹙着,仿佛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与压力。
那系统出品的特效金疮药虽然神效,几乎瞬间就止住了汹涌的流血,稳住了濒危的伤势,但如此严重的腹部贯穿伤,伤及内腑,失血过多,没有个把月的精心调养和绝对的静卧,根本不可能恢复元气。
更何况,魏有之早已心神损耗过度,连日来的操劳,算计,让这具本就背负着千斤重担的身体不堪重负。
“月余……”
朱宁玉望着那张脆弱而坚毅的睡颜,低声自语,秀气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
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变数太多,足够幕后之人从容地销毁证据,湮灭痕迹,统一口径,甚至布置下更恶毒,更隐蔽的杀局。
她能等,但魏有之等不起,那些被侵占了田产流离失所,被私盐盘剥生活困顿的百姓也等不起。
既然魏有之暂时无法理事,无法继续她为民请命的道路,那么,就由她来替她,举起这柄利剑,将这潭浑水彻底搅清,将这隐藏在阳光下的罪恶,连根拔起,查个水落石出!
她倒要看看,这扬州地界上,究竟还藏着多少吸食民脂民膏的魑魅魍魉!
一股从未有过的责任感和汹涌的战意,在她心中澎湃激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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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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