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药雾淬匕
午时,书房里糖油糕的焦香混着蜜糖的甜气,丝丝缕缕缠绕在猛虎屏风的木纹间。
屏风前小条桌上,青花瓷盘里码着六只炸得金黄的糖油糕,油亮的脆皮绽开细密蜂窝状纹路,糖馅儿半融着泛着琥珀光泽。
东方凛背手凭窗而立,望着远方河畔红艳艳的花丛,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有些迷惘。
竹墙边红泥小炉上煨着药罐。当归与川芎的苦涩随水汽从罐口溢出,不动声色地缠绕在糖油糕的甜腻里。
这气息本该醒神,此刻却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满室紧绷的弦上。
熊百川大踏步闯进来,乍见此景,不由得一愣。
东方凛闻声转身,没想到是他,面色肃然问:“熊叔,有什么要紧事?”
“哎哟喂,少主诶!你喊廖大夫来爪子(干啥子)?该不得是前日遭青城派那个郭矮子,阴到(暗中)砍的剑伤又翻啰唆?!”
熊百川没有回他问话,火急火燎地冲到跟前,眼睛跟钩子一样紧盯着他肩膀,眉头皱得跟刀刻山字一样。
“没事,我今早重新换了伤药。”东方凛轻描淡写地回道。
熊百川把他脸色上上下下瞄了半天,心头那块石头才落下去一点。
“嘿!”他啐了一口,恨得牙根痒,“那个龟|儿子郭矮子,啥子狗|屁青城派长老嘛!舔起个批|脸(厚着脸皮)亲自跑来收拾小娃娃不说,还玩阴嘞!”
“他那招“青蛇探穴”,老子看得清清楚楚,专门朝你肩井穴那块旧巴(旧伤疤)上招呼!”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简直卑鄙无耻到姥姥家咯!等到起(等着),过两天不把那个背时砍脑壳嘞(该死的)老乌龟揍成泡菜坛子,老子就不姓熊!”
“熊叔,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不都是这样吗?何必为了这些小人生气呢?”东方凛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不以为意道,“您放心,我身体好着呢。”
熊百川一跺脚:“哎哟喂,少主诶!你莫喊我熊叔咯!喊熊旗主嘛,喊老熊也要得!”
“这哈不比苗疆那阵咯,你都是香主咯,别个听到你恁个喊,你嘞面子往哪点搁嘛!”
“咱们私下称呼,谁敢多言?”东方凛眉毛一挑,话里充满说一不二的味道,暗藏杀机地道,“若分舵里还有杂音,也是我清理得不够了。”
熊百川听到“清理”二字,眼中也是杀意凛然,明白他性子也不再多劝。
他搓着手凑近:“诶,少主诶,你喊廖大夫搞啥子名堂嘛?莫得啥子要紧事就赶紧喊他跟我走噻!我们上午搞出来嘞止血药,效果硬是巴适得很,就等他去拍板咯!”
这话立刻引起了东方凛的高度重视,追问了几句细节,得知这药竟是杨氏找到的,心中真的感到惊讶了。
蓦然回忆起杨氏曾说过“东方香主,小女子不才,读过几本书,会算账理财,懂些医药常识,愿为香主效劳。”
当时他还嘲弄对方,看来自己小看这女子了。
面对熊百川急切的目光,他干咳一声,顺势坐到条桌前的圈椅上,主动为熊百川斟了一杯酒。
“熊叔别急,咱们先喝杯。”他将酒杯推过去,为自己斟了一杯,“杨氏身子有些不舒服,我让廖大夫给她看一下。”
熊百川急得直转圈:“啥子?那个女娃儿身体不得行咯?刚才不是还活蹦乱跳嘞嘛?”
他眯起眼睛,一脸狐疑,“该不会是……成都府嘞小姐娇气得很,比不得我们苗疆那些漫山遍野跑的野姑娘哦!”
东方凛闻言,嘴里的酒差点呛出来,咳嗽两声,用笑掩饰尴尬道:“熊叔,你多想了。”
“那个女娃儿是个能干人,你娃儿莫乱来哈!”熊百川挤眉弄眼,一脸“我懂”的表情。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有礼的敲门声,“东方香主,属下计无咎求见。”
“进来吧。”东方凛站起身,移步到窗前的紫檀官帽椅坐下。
计无咎进来朝东方凛躬身行礼,余光瞥见熊百川这厮也在,袖中的右手攥紧又松开。
他正欲开口请示来意,却听见门外传来两声脚步声,伴着金铃的脆响。东方便以手势制止他,示意等一下再说。
高挑的唐焰蓉和高廋的廖大夫一前一后步入书房。唐焰蓉目光一扫,发现大家都在这里,神色有点惊讶。
但是她没有多说,先上前参见了东方凛。两人目光一对上,便了然对方的意思。唐焰蓉随即退到一边,把位置让给廖大夫。
东方凛把目光投向廖大夫问:“人怎么样?”
这话一出,熊百川、唐焰蓉心下了然,关切地等着回答。
唯有计无咎不明所以,惊疑不定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
廖大夫肩背挺直如松,面无表情回道:“身子骨太差,还受了很大惊吓,需要卧床静养……” 说到这里,似有迟疑,顿住了。
“惊吓!”熊百川眼珠子瞪得像铜铃,深深看了东方凛一眼,几步蹿到廖大夫身前。
紧抓住他手道:“老廖,那你赶紧给人家开几副药吃起噻!这女娃有本事得很!我们那个新止血药就是她找到的。”
廖大夫一把甩开他手,琉璃灰色双瞳泛着冷光,脸上一副你不早说的样子。
他气怒地跺脚,梗着脖子嚷道:“吃药?吃药顶个|屁|用!你们连饭都没给人管够,纯粹是饿晕的!”
熊百川闻言一下转身,指着计无咎就骂:“都是你龟|儿子缺德,连口饭都不给人吃!”
计无咎突遭指责,又见众人目光聚焦自己,顿时一脸冤枉,急忙分辩:“冤枉啊!不是我,是抓她的江匪!对,就是那些天杀的江匪可恶!不给她吃喝。”
熊百川对他嗤笑一声,朝廖大夫道:“走,老廖我们回去抓药。那新药也要等你来拍板。”
“真不是我!”计无咎只得苦笑,摇头叹道:“熊兄啊熊兄,你对小弟成见实在太深喽。”
门哐的一声关上,房中安静下来,窗外传来风铃的轻响声和远处竹筒接水的笃笃声。
东方凛坐着沉思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唐焰蓉。
早有准备的唐焰蓉上前一步道:“香主,属下仔细查了一遍。杨氏面部皮肤无伪装,从肌肉、骨骼上看,也没有练过任何武功的痕迹。”
停了一下,见东方微微颔首,又道,“属下还协助廖大夫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毒物和蛊术。”
东方凛对她赞许地点头,凌厉的目光射向计无咎,看得他神情有些慌乱时,才轻声道:“你把抓人的经过,给我们复述一遍。”手指敲击扶手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扩散,“想清楚,说仔细些,明白吗?”
窗边小几上,铜炉里一段安息香正无声焚着。灰白烟柱笔直上升,将川芎的辛烈与当归的沉郁,煅烤得愈发浓稠。
这刻意燃起的药雾,合着两道锐利的目光——东方凛深沉如渊,唐焰蓉精明似电——如无形牢笼般裹住计无咎的呼吸。
他心头猛地一坠,当即不敢再迟疑,把遇到杨洁的经过老老实实交代起来。连三个手下如何起了歹心,又如何被杨洁用计耍弄的事,也都和盘托出了。
说到他自己做的恶事时,虽稍有迟疑,也索性把心一横,全抖落了出来……直说到怎么把人弄到自己客栈据点。
听到他讲完,唐焰蓉娇笑道:“这才对了嘛,什么救人于水火的大英雄,跟你老计压根就沾不上边。”
她笑盈盈地拍了下他肩膀,“是不是觉着这女人是个麻烦,索性就献给香主了事儿?”
计无咎被她调侃得有些尴尬,又有被一口说破心思的心惊,眼角余光瞥了眼看不出表情的东方凛,低头不语,默认了。
房中一时只余香灰簌簌跌落的细响。那药香经久煅烧,竟淬出刀锋般的凛冽,甜腻的糖油糕气早被撕得粉碎。
苦味尖锐地刺进鼻腔深处——像一柄用草药淬过毒的匕首,终于抵上咽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