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寅时。
土木堡外,风卷残云,也先的狼头黑旗猎猎作响,如利爪划破天幕。三日前明军被困荒野,断水断粮,至此只得以马尿解渴、嚼革止饥。二十万将卒,眼神浑浊、神志恍惚,军心散如惊鸟。
铁马车内,朱祁镇面色苍白,披着残破的金丝龙袍,坐于榻上如同泥塑木偶。王振正恭谨地为他束发,梳子拢过鬓边时,小心翼翼地劝道:
“陛下宽心,再忍片刻,待老奴的家仆送来山泉……”
话音未落,
“报——!”
一声撕裂寂静的厉呼从外爆开,一名浑身插着羽箭的斥候踉跄扑进车中,半边面颊被烧焦,嘴唇发黑,血水喷涌:
“瓦……瓦剌诈和,骗……骗开南门了!”
“咔!”朱祁镇手中玉梳应声断裂,断齿扎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下一瞬,天边雷火炸响,山雨倾盆,“轰——”的一声巨响震彻地脉——那是唐云燕埋藏的火药被雷电引燃,直冲车底而起。铁马车剧烈震动,铜铆铆钉飞散,车门猛地凹陷变形,车外士兵顿作鸟兽散,尖叫声混着哭嚎此起彼伏。
“陛下快走!”护卫将军樊忠杀入火光,红袍已焦,目赤如血,手中金瓜锤横扫一片,“贼子反了!阉贼误国,今日我替天行道!”
王振惊恐地尖叫一声,试图躲入朱祁镇怀中,却被皇帝一把推了出去。
金瓜锤应声砸下, “咚!”
王振的头颅如破瓜爆裂,鲜血喷涌之间,怀中那本蔚州宅契簿册腾空飞散,如纸钱满天,洒落火光与泥水之中。
朱祁镇睁大眼,竟说不出一句话。火光中,他看见城门崩塌,远处尘烟滚滚,也先骑着战马如魔神般冲出黑云,弯刀上血光流转。
“陛下!”樊忠大吼,举锤劈开一角车窗,“快走——”
可已然来不及。
朱祁镇转头的刹那,只见也先策马已至,一刀架上他的咽喉。黄罗伞盖在晨光中缓缓倾倒,伞骨断裂处似血脉破裂,漫天乌鸦惊起,掠空啼啸,缠绕着战火升腾。
未时三刻,土木堡破。
二十万明军伏尸五十里,旌旗被撕作碎布,刀戈尽成朽铁。朱祁镇被瓦剌骑兵脱去龙袍,只披着汗湿的单衣,赤足踩在混着泥水与脑浆的尸堆上,宛如一尊摔碎的玉像。他脸上的御容早已被烟灰染脏,神色呆滞,步履僵直。
也先翻身下马,举刀挑起皇帝的下颌,语气森冷如冰:
“听说你们中原的‘天子’坐的是金车、穿的是龙袍,还说‘箭射不穿、火烧不透’……哈,本太师今日就要看看,你这身骨头值几个钱。”
瓦剌骑兵爆出哄笑。朱祁镇抬眼望去,只见那辆铁马车的残骸半埋在火坑中,车厢夹层滚出无数珠宝金叶,正被战马践踏成泥。
远处的土木堡残垣断壁上,一面残破的“亲征诏”旗帜在风中飘摇不定,数只秃鹫已落在其上,撕扯碎裂的檄文与人肉,纸上残存墨迹犹见一句:
“朕自御六师,定边陲……”
寒意渗骨,连风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也先的鎏金弯刀“铮”地一声挑开毡帐帘子,刃光一瞬映在灰蓝天光里,如同屠刀剖裂黎明。
朱祁镇蜷缩在一角,脊背裸露在风中如一具被丢弃的木偶,膝盖抱得紧紧的,囚衣早已湿透,褪色的中原布料在血污与马粪间已分不清原色。脚腕处的铁镣钝重而冰冷,勒得他脚背青肿开裂,镣环处结着一层霜华,随着他微微颤抖的动作“咯哒咯哒”作响。
帐外一阵野狗撕咬声,夹杂着烧羊膻油的焦糊味扑入鼻腔,朱祁镇忍不住咳嗽出血,喉咙里火辣辣地痛。他的指尖死死地拽着脚边一角羊毛,指甲都嵌了进去,像是抓住了命最后的温度。
“哟,大明皇帝,我们又见面了。”也先踏雪而入,一脚踹翻盛着馊水的木盆,污浊的液体沿着地毡渗入朱祁镇单薄的衣襟,带着臭油腐乳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
“要不……本太师教你怎么舔靴子?”也先仰天大笑,笑声在毡帐中炸开,帐中将士也跟着放声起哄,笑得前仰后合,如同狼群看到濒死的鹿。
炉火的光芒微微晃动,映在朱祁镇面上那条干涸却蜿蜒的泪痕上,那是昨夜,他亲眼目睹锦衣卫指挥使被活剥人皮,钉上木柱时,吓得尿湿衣衫后留下的。
他不再是那个指点江山、怒斥群臣的天子。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盯着那一地碎骨,喉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喘息。
更残忍的羞辱还在后头。
帐外传来伯颜帖木儿的呼哨,几名瓦剌士兵拖着一具丈余高的木笼架至帐前。笼子浸着血腥,染得粗木泛着黑红。士兵粗暴地扯下朱祁镇的中衣,将他赤身塞入笼中,他的头撞在铁木交接处,额角立刻破皮渗血。
笼门锁死的那一刻,几名瓦剌孩童欢呼起来,围着笼子挥舞马鞭乱抽,像是在耍弄一只被豢养的猴子。
“看清楚了!”
也先从刀鞘中抽出短匕,一把割下血淋淋的生羊肉,抛入笼中。红白交错的肌理挂着鲜血,像是人的脏腑刚被撕裂。“这就是你们汉人皇帝啃骨头的模样——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穿透风雪,传遍整座军营。风从帐缝飘入,落在朱祁镇的肩头,如同刀锋刺骨。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腹不经意触及木笼内侧一行浅浅的刻痕——是个“镇”字。
他愣了一瞬,随即咬紧牙关。那是三日前,樊忠在赴死之前偷偷递给他的小匕首所刻。那人早已魂归黄泉,临终却还为他留下一丝尊严与希望。
朱祁镇眨了眨眼,眼前浮现出去岁重阳的御花园。那日秋风正烈,杭令薇在黄花深处端立回眸,淡声道:“天子当有铮骨。”
可他那时只觉她多管闲事。
如今,他缩在瓦剌俘虏的囚笼中,狼狈如狗,身边是碎骨腐肉,头顶是蛮族孩童的马鞭,耳畔回响着的,却是她那一句斩钉截铁的——
“铮骨。”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九,巳时三刻。
朱祁镇被俘第三日,京师午门外,风起乌云压顶。御史中丞方乾急奔入朝,身后锦衣卫紧随,手中紧握染血军报。未及传召,他便跪倒在奉天门下,声音嘶哑如破鼓:
“大同急报,十万火急!”中丞飞奔向奉天殿,以一种近乎于扑在地下的姿势跪下,向朱祁钰说道,“殿下!也先......也先围攻陛下中军于土木堡,陛下他……陛下被俘至瓦剌军帐了!”
那一刻,朝堂如被闷雷劈裂,所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有人脚下一软,差点跪倒;更有年老的翰林直接将笏板掉在金砖上,发出“啪”一声碎裂。
殿中死寂如墓。
朱祁钰端坐龙案下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他从早起便察觉今日风头不对,朝中已一连三日未得边报,王振的残部也音讯全无。他从御案后起身,接过军报。
展开那份被血污浸透的绢帛,一行行潦草战字清晰如刀:
八月十五,土木堡伏击,瓦剌设疑兵诱敌,陛下陷入重围。
樊忠战死,王振被杀,铁马车焚毁。
陛下失联三日,俘于也先大营,生死未卜。
他手中的文卷突然飘落在地。 “什么……怎么会!”朱祁钰声音极轻,却透着彻骨寒意。
满朝文武终于炸开了锅。
“怎会如此?二十万大军,一夜覆没?”
“王振误国!误国啊!!”
“京师空虚,若也先南下,我大明危矣!!!”
六部尚书争相跪地,大理寺卿号啕大哭,吏部侍郎失声道:“这已不是宫廷之祸,而是……国祚之危!”
而朱祁钰却纹丝不动。他站在金殿正中,长袍如浪,墨发未束,望着殿顶垂落的丹朱帷幔,眼中浮起一瞬模糊。那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局面。
一刻后,他缓缓俯身,手指拾起那份军报,镇定自若道:
“本王代皇兄监国,现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本王惶恐,逾越祖制,下令开北镇抚司机要,调五军都督府兵符,封九门,闭市,整备内卫,凡文臣不职者,贬!武将临阵脱逃者,斩!”
他一一颁令,言语坚定如石沉巨海。群臣本欲喧哗,听至此,竟无一人敢言。
那一刻,众人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位素来隐忍沉静的郕王,竟能在风暴来临之际挺身而出,冷静得几乎冷酷。
而朱祁钰,只是缓缓转身,望向窗外京城高墙之外的北方天际。
风声萧瑟,似远处战场的马蹄尚在震响。
孙太后的九凤金冠歪斜着撞进奉天殿,锦袍早被夜雨打湿,珠翠坠地,在青砖上滚落作响,如断珠泣血,溅得满地碎光。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封血迹斑斑的急报,连指节都泛着青白。朱祁镇披发跣足、囚锁木笼的画像映在绢纸上,黑墨勾勒出的屈辱仿佛烧灼她的眼眶。
她颤着声问: “可有假报?”
“太后恕罪……”刑部尚书低头哽咽,声音像从喉间扯出,“……斥候亲见陛下于也先大帐前,被污衣示众、削发缚足,确是陛下……确是……”
孙太后一声闷哼,几乎栽倒,被宫人连忙扶住,眼中却燃起一股狠厉之光。
这时,殿中诸臣已跪成一片。吏部尚书王直满头银发,被风雨吹得狼藉不堪,手持奏折重重叩首,额角顿时溅血:“皇位空悬,社稷危矣!请太后依祖训,速立新君,以安天下人心!”
话音未落,殿外一声惊雷,似九天劈落。
孙太后猛然抬头,电光乍闪,照亮了文武百官神情各异的脸。那些曾在王振麾下唯唯诺诺、三呼万岁的臣工,如今却一个个挺直腰脊,目光灼灼,仿佛久困囚笼的鹰隼,终于嗅到了风云变动的血腥气。
“好一个‘安天下人心’……”她低声冷笑,旋即高声道:“哀家这就传令,召襄王朱瞻墡入京,立为储君——!”
语出如雷霆,殿内一片哗然。
襄王,宣宗亲弟,诚孝张皇后幼子,封地远在长沙。若他入主京师,不仅撼动根基,更是明晃晃打在朱祁钰脸上的一记耳光。
孙太后当然有自己的算盘,按礼法,襄王不过小宗,若有朝一日朱祁镇归来,皇位依旧是朱祁镇的,叔叔传给侄子,天经地义,不违反祖制。
若是其他人即位......
“太后三思!”礼部尚书率先跪下,手举《皇明祖训》,书页正翻至一则重训:
帝王不在,国有危难,当立皇子弟监国,以守社稷、慰人心。
“瓦剌铁骑压境,襄王路途遥远,消息未必通达,迟则生变!”翰林学士步出班列,声音沉着,“陛下有弟郕王朱祁钰,年长识礼、安分守矩,素来深得先帝器重,此时若立他为君,顺天应人,乃是正道。”
朱祁钰立在御座之前,那心跳昭示着他尚未接受现今的一系列变故,只能背过身去不言不语,来平复自己的内心,握着奏疏的手却控制不住的在袖管中发抖。
”依臣之见,现今瓦剌大军压境,直指京畿,应当火速南迁应天府金陵旧都,以示天命气运所归。”
“我大明气运正值鼎盛,远不该绝!”众臣循声望去,只见杭令薇手持檄文,神色凛然,立于奉天殿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