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钟鼓齐鸣,朝阳尚未破云,奉天殿内已是灯火通明。
百官列于丹墀之下,文武衣袍猎猎,神色却各有异状。大殿之上虽悬日月宝匾,帝座端设,金色龙纹却掩不住殿中潜藏的阴翳。朝局之下,山雨欲来。
瓦剌铁骑逼近京畿,城外烽火连绵,北地传来的急报如雪片般堆满案头。朝中流言四起,部分勋贵已将家眷悄然送往应天府金陵,车马昼夜不停,衣物、珠宝、契券皆打包带走,仿佛一朝败亡便可拂袖而逃。
“此地不保”、“社稷将覆”之声夹杂在密语与低咒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殿中气氛如霜冻封河,唯有于谦,身着戎装、步履铿锵,执笏直上金阶,声如洪钟:
“启奏圣上,臣已整顿兵马。昨奉陛下与贵妃娘娘之策,亲赴土木旧地,搜拾战场遗兵。苍天不负大明忠骨。果如陛下和贵妃娘娘所料!”
他顿一顿,朗声诵报,语气愈发激昂:
“共获铁盔九千余具,锁子甲五千三百副,火枪一万一千杆,火铳二万三千只,火箭四十四万枝,铜炮铁炮合计八百三十四门!”
“此等战器,虽裹泥血,却刃锋未秽,魂火犹炽!是天佑我大明,是英灵庇护宗庙社稷!”
殿下一片哗然。
有年老的勋臣红了眼眶,喃喃道:“那是我儿的盔甲……他果然还在守着大明……”;也有年轻的将领振奋鼓掌,跃跃欲试:“有此利器,谁还怕那瓦剌人!”
朱祁钰静静听着,龙案之后的他神情并无波澜,然而指尖却紧紧压着腰间的那块玉珏。他的小薇,那日朝堂之上,众口俱哑时,她执檄文而立,誓言破晓。
若非她直指亡国之危、言取土木遗兵,这一仗,怕是早已注定倾覆。
他垂眸,拂过那一角青白温润的玉石,恍若抚着她掌心的温度。无言之间,那份沉甸与安定,仿佛穿越喧嚣与时局,自她心口传至他此刻的脉搏之中。
他开口时,嗓音清朗:“此战,兵器有,粮草足,将士勇,天命在我大明。朕不信,区区瓦剌,能夺我神京!”
一语落地,百官齐声称颂:“愿陛下整军出征,荡清胡虏,再造乾坤!”
“陛下!臣有本启奏。”
话音自百官之列中铿然而起,一道苍劲身影自班列中迈出,身披绯袍,目光如炬,声若洪钟,振聋发聩。
“陛下亲御戎机,欲扫胡虏于燕山之外,则必先肃内廷之弊,清朝堂之秽。此战未发,王振与其余孽尚盘踞禁中,暗流未绝,陛下若不先斩此獠,焉能令天下臣民信服?焉能令三军将士誓死赴敌?”
循声望去,乃是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素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著称,曾因劾奏王振被贬,今日再起于朝,言辞如锋,直指龙案之上。
殿内群臣侧目,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朱祁钰微怔。自登基以来,他日夜操劳军政,心神俱疲,竟一时未察王振旧部犹存于朝,那条昔日祸国殃民的毒蛇,虽已身死于土木之败,但余毒未清,党羽犹在,正潜伏于暗处窥伺再起。
他倏地起身,眸中泛起森然寒意:“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何在?”
内侍答曰: “马顺现在殿外,候旨未远。”
朱祁钰拂袖而起,声如雷霆斩雪:
“令马顺即刻点兵入王府,搜缴王振余党,凡通敌卖国者,尽数缉捕问斩!其家属一并审查,家财悉数抄没,充作军饷,以慰将士!”
话音刚落,殿中陡然一静,随即数名大臣惊变神色,纷纷起身跪奏:
“陛下不可!马顺乃王振亲信,自太上皇在朝便为其爪牙,忠奸未辨,断不可再授重任!”
此时,朝堂上气氛剑拔弩张,御史陈镒方才请命缉捕王党,众臣义愤未消,忽见一名穿着飞鱼服的的男子自御阶旁傲然步出。正是王振旧部马顺。
他身着锦衣卫监服,神色张狂,竟当众厉声呵斥:“尔等庸臣鼠辈,敢辱上皇旧臣,速速退朝散议,以免犯上!”
语声如鞭,直抽众臣颜面。一时间,满殿怒火再起,然无人动身,毕竟马顺手握余权,一呼百应。却在这时,一道身影自班列中猛然冲出,正是户科给事中王竑。
“竑某早憋此口气多年矣!”
他怒吼着跃至马顺身前,不及仪节,张臂揪住那人头发,挥拳便砸!一连数下,拳风猎猎,朝堂上回荡着骨肉撞击之声。
“你马顺仗着王振一狗之势,狐假虎威、祸乱朝纲,如今还敢在天子面前撒野?你可知怕?!”
马顺挣扎不及,惊骇未定之时,王竑已撕开他衣领,猛地咬住他面颊一口,血色溅地,震惊满殿。
有此先声,朝中积怨已久的群臣终于再无顾忌。
“打死这条毒蛇!”
“为太祖清君侧!”
“为陛下肃朝纲!”
御史、主事、学士、郎中……一时间群起而攻,袍袖翻飞间拳脚如雨,马顺在这一片怒火中哀号不止,转瞬便血肉模糊,毙命于金砖之上。血水沿御道流淌,染红了奉天殿阶下。
死寂之后,余怒未消。
“启奏陛下!”又有重臣出列,声如洪钟,“马顺既死,还请圣上将王振余孽毛贵、王长随交由臣等治罪,以正纲纪!”
正当朱祁钰凝思未语,立于阶下的金英已上前一步,冷笑一声:“这两人我也看不惯很久了,省得陛下操心。来人,拖出去。”
话音未落,金英一脚踢出,毛贵与王长随应声倒地,被东厂亲卫扭送至殿外,恰落入怒不可遏的群臣之手。
“奸佞不除,国无宁日!”
“今日替天行道!”
群臣将二人围住,怒拳如山、脚步如雷。刀笔吏挥笏板、御史甩墨卷,满殿竟如修罗炼狱。毛贵与王长随凄厉哀号声未及三息,便已命丧群殴之下,死状悽惨。
事毕,三人的尸首被悬挂于左顺门外,虽然这次是公然在朝堂之上犯乱,有损纲纪,但因是惩戒奸佞之人,所以朱祁钰并未怪罪,反而表彰这些勇敢的朝臣。
殿前风起,血洒金砖。朱祁钰立于御阶之上,袖中紧握的玉珏微颤。他未制止,亦未退避,只任狂风卷起龙袍下摆。他的眼神穿过滚滚云霭,落在天光之中。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真正亲手掌控了这座帝国的呼吸命脉。
风卷寒雪,黄沙漫天。瓦剌主帐内,金丝帐帘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掀起。探报骑士跪地尚未喘匀,手中呈上的,是一封由草书急笔写就的密报。
也先正与诸将商议如何攻取北京城,不曾防备,接过一看,眉头顿时紧锁。
“什么?!明廷竟能在短短数日之间,筹齐兵马粮械,且兵器之数竟足以再起一战?”
他猛地起身,猩红的鎏金狼裘拖过地毡,怒火灼灼燃烧在眼底。
“回太师——”探子伏地战栗,“听闻是新皇帝朱祁钰亲自下旨,调动南北勤王之兵,同时命兵部尚书于谦统筹征调,又令各州府征集物资、加急运粮。另有重兵前往土木堡旧战场,拾回遗落盔甲、火器、火铳无数……”
“土木堡……”也先咬牙低语,想起那场曾让他自负已成压倒性胜势的屠杀之地,今日竟成了大明的兵源宝库?
他骤然转身,挥袖掀翻铜盏,目光如刀:“谁出的这个主意?朝廷竟还有此等谋士?”
一旁的幕僚低声回禀:“启禀太师,据情报所载,军粮之策是新皇亲自拍板;兵械拾遗之谋,则出自内廷之人,正是如今贵为贵妃的杭令薇所献。”
“杭令薇?”也先双眉倒竖,冷笑着坐回毡座,“便是那两个小皇帝都绕不过的女人?”
“正是此人。”幕僚点头,“据说她出身微寒,却聪慧绝顶。上皇帝朱祁镇对她倾心极深,而这位新帝朱祁钰……更是为她险些自毁性命。此女如今权势滔天,深得天子宠信。”
也先一时沉默,帐内唯有马奶酒在火盆上轻沸,帐外的风声仿佛也压低了几分。他捏着胡须,目光幽深似夜。
“哥哥何不……”一旁的伯颜帖木儿眯起眼睛,语气带着一丝阴鸷,“将那贵妃擒来作人质?如此一来,那朱祁钰岂不军心动摇,自乱阵脚,不战而溃?”
也先闻言一顿,随即咧嘴大笑,笑声里夹着嗜血的兴奋与轻蔑:“好,好个主意!”他一掌拍在狼皮案几上,满盏马奶酒震出几滴,洒在地毡上如溅血般猩红,“本太师倒要看看,若他最爱的女人在我手中,他还有几分胆魄坐镇紫禁城?”
帐中烛火噼啪燃烧,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兽皮混合的腥膻气。
正当众人谈笑之间,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祁镇忽然抬起头来。他身着褴褛囚袍,头发散乱,双目却泛着幽光,像一头蜷伏已久的野兽嗅到了机会。
“若太师真有意擒得杭令薇,”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沙哑,却透着一股极难掩饰的狂热,“朕……有办法。”
帐中顿时一静,连风声都仿佛为之一滞。也先眯起眼:“哦?太上皇有何良策?”
朱祁镇向前挪动一步,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太师只需允我修书一封,遣人送往京师太后手中,自有法子让那女人自投罗网。”
也先饶有兴致地端起酒盏,轻轻晃动:“你倒是说说,我怎知你写信不是在暗通密语,图谋脱身?”
“我朱祁镇,如今俯首帐下,是人是鬼,太师心中还不明白么?”他冷冷一笑,“如今那朱祁钰登基为帝,坐拥山河,昔日只敢在朕膝下称臣的废人,今日却号令百官、受万人朝拜!而朕呢?”
他语气骤然拔高,牙齿几乎咬碎:“朕不甘!若贵妃落入贵手,那小贼必会慌乱,届时太师若愿借我之名,令他退兵迎驾,岂不顺水推舟?等朕一回京城,夺回帝位,到时给瓦剌的金银土地,不增反减啊。”
“你若信不过,大可随我遣信。”朱祁镇声音渐沉,“只是……太师想要南下破京,夺城擒主,不借此一计,只怕难如登天。”
也先微微颔首,眼神中渐生玩味。他看着眼前这个昔日的大明天子,此刻却如一条在沙砾中苟喘的毒蛇,虽被困于笼中,却依旧锋芒暗藏、怨毒入骨。
“好,那就约在本太师兵临京师之时,趁乱行事。”他转头命令,“给这位‘太上皇’换身衣裳,送到内帐,好生伺候。”
“朕谢太师成全。”朱祁镇低头一揖,嘴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冷笑,也是狞笑。那笑意仿佛在说:
“回京之后,这江山……终究还得是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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