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的亲笔信在寒风中踏雪而至,密封于一只乌金漆匣之内,由瓦剌使节亲手呈送至紫禁城清宁宫。
宫灯幽昏,帘影婆娑。孙太后披着玄貂织金的半臂坐于炭火前,眼角细纹在焰光下层层铺展。她拆开漆封,展开那封纸张边角隐有血痕的密信,视线掠过“悔不当初”、“仍念母恩”字句时,原本郁结沉滞的眉头,竟缓缓舒展。
“还知道我是他母后,”她低声自语,声音中透着一丝久违的慰藉与隐秘的窃喜,“总算没忘了谁才是真正的天家根本。”
自朱祁钰即位以来,她这位曾叱咤后宫、权倾朝堂的太后地位日益动摇。吴贤太妃那出身卑贱的罪奴,如今竟也与她比肩而立,冠以“太后”之尊,入主宁安宫,分庭抗礼。
这等屈辱,于她而言,无异于千刀蚀骨。
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那个杭令薇!表面恭顺,实则屡屡绕过她去孝敬吴太后,日日称“母家教训甚严”“臣妾谨记太后教诲”,明明话里话外将她这真正的太后晾在一旁。两人婆媳亲厚,宛如寻常百姓家,常在凤池花圃低语笑谈,如影随形,却对她避而远之,敬而无礼。
那些旧怨未消,如今又添新仇。
她想起自己亲手扶为朱祁镇登基,扶持他稳坐江山,昔日皇孙承欢绕膝,百官拜服,如今却眼睁睁看着那从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奴婢之子”登基为帝。新朝刚立,便将政权牢牢攥于掌中,封吴氏为太后,于谦拜相,连王振余党也被斩尽杀绝。她的羽翼被剪得一根不剩,连清宁宫门口的内侍都换了生面孔,处处令她气闷。
如今朱祁镇来信求援,自称北狩困顿,愿遣人迎驾,请杭贵妃“至营安抚”,以稳其志气。信中虽言恳切,然字里行间却暗藏牵引权柄之意。孙太后却并未细究,只觉得这是一次翻盘的绝佳机会。
“好一个杭令薇……你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哀家便送你去镇儿身边,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太后若有烦忧,臣妾愿倾力分忧。” 软语轻吟,仿若清泉润石,却藏着刀锋细雨。说话之人,是此刻正仪态端庄地立于帘下的汪砚舒。
自被册立为后,凤袍加身,九重宫阙之中皆称她“皇后娘娘”,她终于登上梦寐以求的后位,拥有了帝后中宫的无上荣耀。然而,她的目光并未止步于此。
她要的不止是朱祁钰的皇后之名,她要的是,唯她独尊。
而阻在她前路上的最大障碍,不是吴太后,不是朝中百官,而是那个明眸浅笑,素手执政的女子,杭令薇。
她的丈夫魂牵梦绕的是杭令薇,她的宠爱常驻之所是永宁宫,朱祁钰有时竟会将公务奏疏搬到那里,和杭令薇一起批阅。哪怕自己已贵为皇后入主坤宁,那枚系在朱祁钰腰间的玉珏,依旧不是为她所留。
“皇后一片孝心,哀家自是欣慰。”孙太后倚在凤榻之上,眉梢冷挑,目光里流露出森森寒意,“不像那杭贵妃,一日三请安,次次做作,让哀家看着都心烦。”
汪砚舒垂眸一笑,唇角的弧度仿佛带着香露,却暗藏恨意,“臣妾也早看她不顺眼,只恨不能早日除了这个狐媚之人。”
孙太后捻着手中的念珠,珠串“哒哒”作响,在静室中回荡如鼓点催命。她语调缓慢,却字字沉如重锤:
“此事,还得劳烦皇后动一番手脚。只需……在瓦剌兵临城下之日,给哀家一个交代。”
语未明破,但杀意已现。汪砚舒顿悟其意,凤眸一闪,轻盈俯身,盈盈应道:
“臣妾领旨。届时,定叫她生无可依,死无葬身。” 她语罢起身,回眸一笑,恭敬中藏着阴鸷,宛如一朵覆霜藏针的寒梅,在隆冬中悄然绽放。
孙太后缓缓合眼,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若隐若现:“果然,还是你最懂哀家。”
殿中炉香缭绕,檀烟缠柱如雾,轻掩住两位深宫女子口角的杀机。
永宁宫夜深沉,纱灯微晃,暖光如水,映在金丝云纹的纱帐之上,仿佛给这方静谧天地覆上了一层柔光幻境。
朱祁钰与杭令薇并肩卧于榻上,一袭素锦软被掩着两人交缠的衣角。他身着便服,卸下帝王威仪的戎装神采,只是静静地搂着她,任她偎在自己怀中,如昔日翰林少年与闺阁知音,无问江山庙算,只守这一室光阴。
奏章散在案上,未曾细阅。窗外寒枝低垂,宫鸦寂静,唯有殿中炭火偶尔“啪”地一声作响,打破这温柔的沉静。
这是他在紫禁城中唯一能够喘息的地方。这里没有金銮上朝的肃杀,没有大臣们密语的权谋,也没有他身为君王所必须背负的风雨风霜。
在这里,他只是她的阿钰。
“瓦剌人逼近京畿,届时一战势在难免,”杭令薇轻声开口,语气温软却藏不住那一抹忧虑,“陛下若真要亲征,必当事事谨慎,切不可轻敌冒进……臣妾不求凯旋多么威风,只盼你安然归来,保重龙体。”
她将额头轻轻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跳的声音,仿佛那是她此生最安心的节奏。
朱祁钰轻笑,低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发顶,那动作比朝堂任何旨意都要郑重。他手指穿过她如云的青丝,落在她眉间,指腹划过她温热的肌肤。
“你这般絮叨,倒真像极了我母后小时候哄我入睡时的模样。”
杭令薇轻嗔了他一眼,却未说话,只是紧了紧环在他腰间的双臂,似是怕他下一刻就要奔赴千里边关。
“放心吧,”朱祁钰轻声应道,语气柔中带刚,“朕与于谦一同出征,自德胜门而出,他领前军,我领后军,自成犄角之势,若敌军犯境,便围而击之。此次一战,不为扬名,只为保我大明社稷无恙。”
他话虽轻描淡写,可唇角的那抹微笑,却比剑还决绝。
杭令薇抬眸望着他,那眸中有忧、也有骄傲。她明白,他虽身有宿疾,却从未退缩。他不是战场的将军,却愿以一身为盾,守住这京城一城百姓、守住她的安宁。
她忽地起身,在他唇边落下一吻,唇若蝶翅轻掠,带着泪水未干的柔情。
“阿钰,我会等你归来。”她的声音如水入石,却笃定如誓。
那一夜,殿中未有絮语,不言欢爱,唯有彼此心跳相抵、呼吸交融。外头朔风呼啸,仿佛整个帝国都在为这一战而蓄势,但在永宁宫里,灯火未灭,两颗心静静相守,如星落凡尘,如光照长夜。
十月初八,寒露已深,京师上空风卷云旗,万瓦凛然。次日卯时,早朝鼓响三通,奉天殿金扉洞开,朱祁钰身披蟒龙朝服,步履沉稳登上御阶,亲御大政,他眼下虽带疲惫之色,却神情清明,语声沉稳如钟鼎,威仪之中透出山雨欲来前的肃穆。
“朕意已决,自今起,由兵部尚书于谦总理诸军,节制九门兵马,统筹防御之责。”
一语落定,朝堂内群臣皆为之侧目。
“赦免刘安、王通两将,即刻赴任。此前之过,俱已洗雪,今为社稷效命之时,毋负朝廷信重。”
此言既出,殿中风向顿转,群臣神情一振。朱祁钰随即亲自主持军机会议,调度战备,纵横布局,稳如老成宿将,言出如锤。
他采纳于谦所进“出城迎敌,破其锋锐”之策,命二十二万守军依九门列阵分防。京畿九关顿时紧锣密鼓、兵锋森严,城楼旌旗翻卷如海浪逐风。
朱祁钰令石亨为总指挥,节制各门将士,号令一出,如风动旌节,令下如山压四方。兵部调发两京、山东、南京、河南、江北等地勤王部队粮械,马蹄未歇,驰入京畿。
奉天殿上,当圣旨最后一卷飞出御笔,皇帝转身面向群臣,凝声如铁:
“瓦剌铁骑敢犯天阙,朕宁折不退!倘我大明社稷有存,此役,便当以九门为壁,以寸土为营,以血,铸胜!”
“不是说……咱们这位新帝才学寡陋、羸弱多病,不堪重任吗?怎么今日看来,气度沉稳,远非常人?”
“是啊,当年他还只是郕王之时,太上皇曾不甚信重,鲜少委以大任,如今看来,却是藏锋敛锐、韬光养晦。”
奉天殿内,群臣私语低回,窃窃之间皆是讶然与振惊。昔日对郕王的轻视,此刻已然开始悄然动摇。
就在这片嗡鸣般的议论中,龙椅之上的男子忽而朗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钟:
“朕已决意,亲率大军出城迎敌,以挫瓦剌锋芒,壮我军威!”
话音未落,大殿上顿时一片哗然。
“陛下不可啊——万万不可!”户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御史纷纷出列,伏地谏阻,声音交杂,恍若惊涛拍岸。
“昔日土木之败,皇上亲征而北狩,山河震颤,百官心碎,若陛下也……”
“京师乃龙脉根本,一旦出险,若再失社稷根基,如何向祖宗交代!”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纷纷劝阻,几欲顶撞龙颜。
朱祁钰却神色如故,眉目间不见半分动摇。他站起身来,手抚腰间绣有蟠龙的玉带,语声缓而坚定:
“众卿所虑,朕心中早有计较。”
他缓步下阶,每一步都稳如磐石,回响于金殿之中:
“朕此行,并非妄动孤军。于卿将领前锋,朕则统中军,彼此策应,互为犄角。朕若亲自出征,不惟可鼓舞三军士气,更可告天下百姓,大明不惧强敌,皇帝与万民同生死,共患难。”
言罢,他举目四顾,目光扫过每一位伏地的臣子,似要将他们一一看进心里。
“瓦剌犯我疆土,百姓颠沛流离。若连朕都不敢赴战场,还如何令三军奋勇,如何令黎庶信服?朕不为虚名而出,只为江山社稷、万户安宁!”
此言如雷霆震殿,瞬间压下满殿喧哗。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人已不由自主红了眼眶。兵部尚书于谦眼中光芒一闪,躬身伏地,铿锵作声:
“臣愿与陛下同赴德胜门,誓与敌军鏖战到底,若有退意,天诛地灭!”
其余群臣见状,亦纷纷伏地高呼:
“誓死随陛下,同御外寇!”
风从未如此静,光从未如此烈。
御阶之上,那位昔日被冷落的郕王,如今已然以天子之姿,立于风云中央,背负山河,迎敌而上。
而在偏殿暗影中,杭令薇轻轻抚过袖中那一缕比目玉珏的系绳,目光紧紧追随那挺拔的背影。
你会成为好皇帝,真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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