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君臣相宜

可惜,并非人人都能如此释然,也并非每一个身居高位者都甘愿退隐山林、与世无争。有些仇恨,越压抑,越灼烧骨髓;有些执念,越深藏,越啃噬心魂。朱祁钰可以淡然放下,但朱祁镇,不能。

昔日的天子,如今被幽囚于南宫,表面上仍冠以“太上皇”之尊,实则如笼中雀,空有虚名,寸步难行。宫中供奉齐备,珍馐美馔不断,可朱祁镇的心,却如冰封雪藏的炉灰,死寂中孕育烈火。他不甘。他本是正统之君,是名正言顺登基的天命之子,却落得如此境地。

弟弟朱祁钰,自小不过懦弱庸常,怎配坐镇九重之巅?这世上,本该由他朱祁镇来号令天下。那把龙椅,是他的,是他朱家的江山,岂容旁人窃据?

机会,总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

那日,因秀王朱见澍诞生,乾清宫颁下赏赐,由一众太监押送入南宫。朱祁镇面上依旧维持着恭敬接受的姿态,但目光在一众宫人中迅速扫过,蓦地定格在一人身上——

曹吉祥。

那是王振一脉的旧部,曾在司礼监任职,位不显,却眼高于顶,锋芒内敛。王振覆灭之后,他苟延于朝中,仕途一蹶不振,如今不过是个闲散低阶内侍,连陛下都不愿多瞧一眼。但朱祁镇知道,他的野心,从未熄灭。

“奴才叩见太上皇。”曹吉祥上前跪拜,语气谄媚,面容谦卑,目光却沉沉如水。

“难得你们还记得朕。”朱祁镇倚在玉榻之上,冷笑一声,语气夹着几分阴郁,“在这南宫里,朕每日醒来,听鸟声看云影,倒像是个将死之人。若非偶有尔等入宫送赏,朕几乎以为,自己已被这世道遗忘了。”

他抬起头,眯眼盯着曹吉祥:“朕记得你,王振的人,对不对?”

“回太上皇,奴才确实在王公公麾下做事多年。太上皇还记得奴才,真是奴才三生之幸。”曹吉祥语气里是恭顺的笑,脸上却露出一种精明狡黠的光芒。

朱祁镇点点头,语带感慨:“王振之死,至今仍令朕夜不能寐。若是他在,朕又岂会沦落至此……也罢,好在你们这些旧人还未泯灭,尚能宽慰朕这颗失望的心。”

曹吉祥闻言,眼中光芒微动,低头一拜:“若奴才还有点本事,能更宽慰太上皇的心,那便是奴才此生所愿。”

朱祁镇倏然直起身来,眼神锐利得如刀锋扫雪:“哦?你倒是说说,能做些什么?”

曹吉祥慢慢抬头,目光藏而不露,语声却格外笃定:“只要太上皇信得过奴才,奴才便定不会让太上皇失望。”

朱祁镇望着他,那双曾执掌天下的眼睛里泛起久违的光。良久,他缓缓一笑,声音低沉而寒意逼人:“好……好!那就全仰仗曹公公了。朕也想看看,这江山,到底是谁的。”

风吹过南宫的檐角,残阳洒落院中古柏,那株老树仿佛也在轻颤。命运之弦,悄然再度拨动。

清宁宫内香烟袅袅,佛音低缓,金身法像在昏黄灯影下显得愈发肃穆庄严。孙太后正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经文,神色却沉郁如旧年冬枝,不见半分安宁。

昔年她是盛极一时的国母,手握后宫重权,今朝却被困清宁之中,不得问政、不许过问朝纲。外人看她尚有太后之名,实则一切皆由吴氏掌控,而她那个从未看得顺眼的庶子朱祁钰的儿子,如今竟登上了太子之位,取代了她亲手教养的朱见深。

怎一个“屈辱”二字了得?憋闷与恨意在心中翻腾,像冬日枯井里沉下的毒液,早已无法掩埋。

忽有内侍匆匆而来,在门外低声禀报:“太后,曹公公求见。”

“曹公公?”孙太后缓缓睁眼,眼神清冷,“是那个曹吉祥?”

“是。”

她眸光一动,挥手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只见曹吉祥小心翼翼踏入佛殿,身着内监服色,面带恭谦,远远叩首:“奴才曹吉祥,叩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孙太后转过身来,冷声道:“平身吧。你来此作甚?本宫这清宁宫,可不似当年那般热闹,留不住什么野心人。”

曹吉祥躬身不动,脸上却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奴才此次前来,不是打扰太后清修,而是给太后道喜来的。”

“道喜?”孙太后嗤笑一声,目光如刀锋,“哀家如今身困清宁,孙儿太子之位也被人篡了去,哀家有何喜可言?你是来奚落哀家的吗?”

“太后恕罪,奴才怎敢。”曹吉祥低头到底,语气却微微一转,“奴才刚从南宫归来,参见了太上皇。太上皇命奴才转告太后四字——‘静待天时’。”

佛堂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微颤。孙太后的心脏猛地一紧,随即眼中闪过一抹炽亮的光:“好一个‘静待天时’!镇儿果然不愧是自幼即为天命所归之君,哀家……哀家甚慰,甚喜。”

她缓缓起身,望向佛像,双唇轻动:“若这天下终有一日归于正统,也算老身未负列祖列宗。”

曹吉祥察言观色,见她志气未减,便顺势跪下,语声铿锵:“太后放心,奴才愿为太后与太上皇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孙太后定定看着跪在殿中的内监,眼角缓缓泛出一丝笑意。

这盘沉寂许久的棋,终于,又可以动了。

乾清宫内,炉香氤氲,金炉吐出袅袅瑞气,映着朱红帷帐与鎏金蟠龙图案,宛如帝王权威的具象。朱祁钰高坐于御案之旁,面前陈列着刚批阅完的奏折,而于谦恭立阶下,正在低声禀报边防军务与太子课业。

“回陛下,”于谦微躬着身,语气沉稳如铁,“太子天资聪颖,臣所授之典籍史义,多能一闻便解,且记忆过目不忘,理通义达,实乃储君之资,社稷之福。”

他话音刚落,杭令薇便微笑颔首,缓步上前一步,语调柔婉中不失自豪:“叔父过誉了。若非您殚精竭虑地教导,济儿如何有今日之长进?家中人虽夸他聪明,我却知聪慧只是一分,更要靠先生循循善诱,引之以道,才能开明识理。”

“臣惶恐。”于谦闻言,竟正色跪下,语气谦逊,“岂敢受皇后娘娘‘叔父’之称,微臣不敢僭越。”

“叔父快快请起。”杭令薇亲自伸手将他搀扶,语气中满是敬重,“您于国于家皆有大恩,受我一声称呼,实至名归。”

朱祁钰在一旁笑了,缓缓开口,语调温和却含不尽敬意:“朕素知卿与皇后之父杭国丈旧交深厚,如今又身任太子少保,启蒙储君,此乃朕与皇后之幸。朕常思为人父者,既愿子成才,又虑师资之德,所幸得卿,令朕心安。”

他话锋一转,从身畔取出一册厚重书卷,书脊用鎏金描字,写着《历代君鉴》四字,朱祁钰双手将其举起,递于于谦:“此书,乃朕亲自编撰,参照《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诸典,辑录历代明君治世之道。皇后亦于其间协助点校,字字皆为心血所铸。朕望卿于暇日将之讲授太子,使其明辨兴替、识政之要,承国之祚。”

于谦双手接过,郑重地行礼叩谢,语声铿锵:“臣谨遵圣训,必不负所托,教太子谨学慎思,以承皇恩。”

朱祁钰正欲答话,忽见于谦眉宇微蹙,掩口轻咳几声,面色略显苍白。他不由皱眉,关切道:“卿近日是否劳顿过甚?朕听着你这咳声……可要请太医来看?”

于谦躬身垂首:“微臣自知老朽之体,偶有风寒,惶恐惊扰圣听。臣当慎自调理,不敢误事。”

朱祁钰神情略凝,未多言,却默默记在心中。杭令薇也微蹙眉,望着于谦背影,低声道:“叔父身子一向清瘦,不可再太操劳。回头我命人送些膳药补身之物入府,权当后辈一份心意。”

等于谦告退之后,朱祁钰仍放心不下,旋即命内侍唤太医入殿详询病情。太医俯身回禀:“回陛下,少保大人乃素体虚寒,近日操劳过度,乃致痰湿内蕴。臣已开方以竹沥为引,配以温肺清痰之药,调养为主。”

“竹沥?”杭令薇闻言轻蹙娥眉,转头看向朱祁钰,“北地多寒少雨,少有修竹成林,此药虽好,只恐竹难寻。”

朱祁钰沉吟片刻,忽而一拍掌心,神情一振:“朕记得京师万岁山中有几片修竹,年岁不浅,枝干修直,不若采其新笋青竹,取其竹沥,送予于卿。”

“万岁山?”杭令薇眼眸一亮,轻声道:“若真能缓其病痛,自是再好不过。臣妾愿与陛下一同前往。”

朱祁钰闻言莞尔,牵起她的手,语气带笑:“好,那便明日一早,我们一同去。为朕之贤臣,采竹献心,也算尽一份微薄之情。”

次日辰时,朝阳微露,万岁山上山风拂翠,玉露凝香。朱祁钰与杭令薇换上便装,偕数名随从登山采竹。山林寂静,只闻枝叶簌簌。

“陛下,您看这节竹子色青气足,竹节密实,定然竹沥盈盈。”杭令薇纤手扶着一节修竹,眼中光彩流转。

“朕方才砍下的这株也极好。”朱祁钰将一节粗壮青竹横抱于怀,轻敲其节,回声清脆,“送予于卿,定能化解病痰。”

二人相视而笑,眼神中皆含着不言而喻的暖意。晨风送香,山光洒落在帝后身上,仿佛不在尘世宫闱,而是山野比翼的佳侣。

当天傍晚,精选砍下的二十余节修竹,已由锦衣卫快马送入于府。于谦闻讯大骇,听说竟是皇帝与皇后亲自登山砍伐,心中既感且愧,不待人召,便急急入宫请罪。

“臣,有负圣恩,怎敢劳陛下与皇后亲自奔走!臣……臣罪该万死!”于谦一见圣颜,已是扑通跪下,泪洒衣襟。

朱祁钰不忍,亲自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语气沉稳却含着情谊万千:“于卿是朕社稷之柱,太子之师,朕岂能不惜?今日所为,不过是一片敬意罢了,卿若心安,便将这份情谊,化作更长久的辅佐与托教。”

杭令薇也盈盈拱手:“叔父但安心调养,太子的前程,尚需您一手打磨。”

于谦眼中含泪,俯首如山:“臣,誓以此生,效忠陛下,教养太子,不负所托,不辱君恩!”

乾清宫中烛影摇红,殿外风声渐止。帝后之恩,臣子之忠,如此一幕,便是朱祁钰在位期间最动人的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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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之钰梦长薇
连载中孤冢未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