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河自十三岁脑子转过弯来后,便鲜少再干什么令人厌恶的事情。因为他晓得偷再多的东西,虐打下人,同父亲对着来,他们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但他只是给了城外的老叫花子半个馒头,那人对他感激涕流,称赞他是个好人,大善人。
那是第一个夸赞他的人,他很享受,每天揣着馒头去找那老叫花子。但裕安八年京师大雪,涌进来好多北至的难民。为了争地盘,老叫花子冻死在了那年的雪夜中。陆清河带着食盒到时,尸体都硬邦了。
他也没多难过,随手就将食盒给了难民。那些人向恶狗扑食一样瞬间就抢光了,扑来哄抢的人险些踩死他。还是已经有了几分功夫傍身的何玉拉着他躲了出来,后来那些人就跪在地下求他给口吃的。
陆清河心起歹念,私放难民入城,造成哄抢,踩踏死者无数。那时整个陆家险些跟着他一起陪葬了,他做梦都梦到刑部抄家的人上门来了。
但来的是刚从五台山礼佛的太后身边的一个老太监,将他抓进宫中近乎两个月。再出来时,他就成了太子的侍读。自那之后,陆清河有近乎近三年的时间未曾和何玉见过。
药浴耗费心力,一个多时辰,屋子隔着半盏茶就往里面送热水。起初石雷同几个差役还帮忙一起守着,天黑后便都去用饭了。
屋子里只剩下银铃一个人,搬了圈椅坐在浴桶旁守着,一手拿着医书看。不多时就伸手进入量量水温,凉了就唤外面送水进来。
何玉起初还有些精神,泡进药桶中没多久就陷入了混沌中。梦见陆清河的那只狐狸,被扒了皮,粉色的肉挂在厨房的梁架上。
冬日在下面烧火,烟薰上去。没几日肉就变得腊黄腊黄的。
后来陆清河因为去找狐狸,摔断了腿。为了给他补身子,庄子上送来了好些野味。还有风干的鹿肉兔干,他就把那烤干了的狐狸肉放进盅里,炖了冬笋端给陆清河吃。
许是触怒了神灵,他生了很长时间的病,险些死了。
一日大雪,陆家门前白茫茫的积雪中走来一赖头和尚,告诉老夫人速到城外长云观中栓个娃娃回来。
在京城,只有家中求子,年轻的夫妻才会观里栓娃娃。用陶瓷烧制的,当佐罗真君神像下面,在京师是个很灵验的求子法子。
如此而言,一个赖头和尚叫人去道观栓娃娃怪是稀奇,但陆家当真去了,没多久陆清河就好起来了。
那张狐狸皮何玉也藏没好,不晓得是被猫叼走了还是如何。掉在了陆家后花园里,淋了一夜的冷雨,还是干干净净的。
陆清河夜里梦游,把狐狸皮捡了回来。然后何玉就看见他抱着湿漉漉的狐狸皮,钻在被子里哭。
那段时光是何玉最为难捱的日子,以为陆清河发现是他偷走了狐狸。但那个蠢货并没有发现,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又去山上套了只下来。
依旧是只白色的雪狐,很听话,像猫一样多也不过呲牙哈哈人。任抱任摸,但没几天陆清河竟把它放了。
何玉问他,为什么?
陆清河说,“毛球还在,它不喜欢他养别的狐狸。”
可是那只狐狸早死了,肉都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
何玉总是梦到它,梦见它睡在自己的书桌上,有时又在自己枕头上。
毛球的样子,他比陆清河记得还要清晰。他告诉陆清河说,“小公子,我又梦见毛球了。”
这时陆清河总会无限惆怅,又艳羡道:
“它定是喜欢你的紧,却是我的梦里连一次也不曾来过。”
后来不知是杀了狐狸练出了胆子还如何,习武杀人成为侍卫,他都做得异乎寻常的好。
但何玉并不想做这样的事,他想读书,靠功名。可沾了血的手,触摸到纸笺都会发抖。拿笔出些歪歪扭扭的图案来,叫人笑话。
陆清河说:“何玉,你读书不行的。功名不只考学问,家世,相貌这些是比学问更重要的。习武吧,你习武很有天赋,将来去考个武状元回来。”
那时他已经从慈庆宫回来了,十六岁靠父亲荫袭七品的中书舍人,随后进入国子监。启安二十年中殿试一甲第五名,一时如日中天,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便也没人再记得他幼时干的那些混事了,只不过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陆家很快就被御史大夫攻讦了,陆清河顶着七品中书舍人转岗成了七品的州官,下放到苗疆来。
可何玉呢,除了一身的蛮劲什么都没有。他并不喜欢习武,厌恶血腥和汗臭,又做的异乎寻常的好。只是他还是输给了定西将军家的儿子,灰溜溜的从箭亭回来。跟在陆清河身边,一跟就是五年的侍卫。
他原也不想再争了,只是他们又同时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陆清河的出身家世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何玉不禁闷闷地想,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当初是否他就该坚持读书,去考功名。陆清河都不了解他,怎就知道他不适合呢。
夜深,青瓦上有野猫来访。来了好几天了,却都总是不现身,何玉从混沌中被落瓦声惊醒。睁开眼来,旁边的姑娘熬不住,往前栽了个跟头过来,手滑水中。哗的溅起水花,浓郁的药香弥漫鼻尖。
他一把抓住了银铃的手腕,对那双湿漉漉的鹿眼失神。
“何,何大哥,你怎么了?”
那姑娘想要睁开他的桎梏,却是徒劳。
何玉哑声道:“没事,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说完他又放开了她,神色暗淡下来,侧过身去不看她。
“时辰到了,何大哥还是先出来,穿了衣裳再休息吧。”
她并不理会何玉,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册,转身出去换了邹远来帮忙。
但自己并未回来,反是转到了陆清河的书房,扣响房门。
“大人……您在做什么?”
陆清河从书案中抬头,笑道:
“给我爹爹写封回信,怎么了?何玉怎样了,好些了吗?”
银铃背手走进来,陆清河顺用一侧的卷宗盖住才刚写到一半的纸笺。
“用了药浴,睡一觉应该就好的差不多了。不过,大人,何大哥情绪还是不好。不愿意同人说话,强行把带回京怕是不好。”
她咳了一声,脸色甚是认真,又道:“大人,您看要不让我送何大哥进京行吗?”
陆清河闻言,噌的从书案后站起来,“这话谁和你说的,何玉叫你来的?”
“没,我自己来的。本来我就想要去京城看我爹爹,何大哥现在又是这个样子,这一路千里迢迢哪儿能没人照顾。我保证送他到京城,看完我爹爹就回来。”
银铃举手,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
陆清河轻哼了声,走到八仙桌上倒了杯水。脸色不好,说话也不冷不热的,但又句句在理。
“你也说了,一路千里迢迢的,他身子又那么弱禁不起折腾。要我看不想走就不想走吧,就留在这里治了。”
银铃争道:“在这里怎么治?乾州穷乡僻壤的,大夫哪有京城的好!”
“你不就是大夫吗?”
陆清河反问道,听到她说要送何玉的话,就晓得她存了别的心思想要去京城。明知道他现在和何玉针锋相对的样子是断不可能让两人离了他的眼皮子的。
“至于大夫,我直接写信让我爹送几个大夫过来,到时候帮着你一起治。要什么药材你只管说,也可以一并从京城送过来。”
银铃:“这……”
陆清河放下水杯,正色问道:“怎么,没有信心治好他是吗?”
“也不是,只是……”
“那就这么定了,山高路远的不好折腾,那就让大夫过来。银铃,我知道何玉的腿是救你断的,你心下愧疚,事事都依着他,护着他。这我不能说什么,但我想叫你抛开这份恩情认真想想到底喜欢谁。我喜欢你,我同你说明白了。何玉的腿,我会竭尽所能帮你治好他。”
陆清河抢道。
银铃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的坦荡,手指抓紧了身侧的裙摆。抬起眼看陆清河,心下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坦荡些,像这样周旋在两个男人间叫做什么事呢。
“大人,我……”
“现在不必着急回答我的话,我只问你一句,有没有信心治好何玉?”
陆清河问她,想要将这犹豫不决的姑娘拥进怀中,听她说出让他心安的回答来。
可他知道不会的,逼急了她,现在她只会选何玉的。
“银铃,你有没有信心治好他?”
他只是拍了拍瘦弱的肩膀,像是交给了她巨大的任务一样。
“有”
银铃重重的点头,不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只是走入夜色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陆清河站在灯旁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回去。老成又稳重的样子,让银铃想起了苏明舟。
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不多时,游廊就翻下了一道身影,走进书房中。
“公子喜欢那姑娘,为何又让她去照顾何侍卫了?您说过人的感情是最为脆弱的东西,救命之恩又是贴身照料,朝夕相处。那姑娘不会真的喜欢上何玉吗?”
陆清河撩袍坐回书案,淡淡道:“因为不能叫她觉得我是坏人。”
叫那姑娘觉得他是小肚鸡肠,仗势欺人的男人。
杨竖并不是很明白,噎了噎嗓子,只道:“那个适才,属下看见了何玉亲那姑娘了。”
“亲哪儿了!”
陆清河一惊,没拿出手中的笔,落在纸笺上,摔出一大滩墨迹。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失态,拿起笔重新换了张纸铺上。
“你刚才说到哪儿?”
他又施施然的问,判若两人。
杨竖拿不准他到底问什么,该从哪里接话,犹豫了好一阵。
那人颇为不耐烦的提醒道:“刚才你说前段时间京城涌进了不少苗人,这是怎么回事?”
原是该从这里接起,杨竖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遂接起银铃来之前的话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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