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黑色小药丸融尽,香气弥漫开,不过多时元贺就失去意识,趴在银铃的肩上昏睡过去。她将人搬到床上去,大概当真是做了场春秋大梦,面色安详,嘴角还带着笑意。混沌中叫了个名字,凑耳上前想要再听,他又一声不吭了。
做戏做全套,碑文只剩下几个字就要完笔,又叫墨汁污了。银铃捂着肚子,跑回桌子上又重新誊抄了一份。只是字虽是元贺握着她的手写的,却都是他劲虬有力的笔迹。她字不好,也不会模仿笔迹。写了一份不满意,唰的揉做一团扔再桌子上,复又重新铺开纸来。
也不知写了多久,桌子上堆满扔的纸团子。外间的门突然被推开,裹着冷风吹了进来。抬头竟看见是杨竖,风尘仆仆的模样。背上背着包袱还来不及放下,得知她叫巴东弄到应酬了,急匆匆的就赶到。还道要出什么大事,推开门却只见她安然无恙的坐在书桌后,抓耳挠腮。
“出……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晓唤银铃什么,面色着急,问出的话却是有些尴尬。
那姑娘赶紧招手让他进来,“杨树,你可会仿笔迹,过来帮我把这碑文誊抄一遍,我写的不好怎么都不像。”
说着站起来,腹下隐隐的绞痛,忽然像是有只大手在里面搅动一样,剧烈绞痛起来。双腿涌下一股一股暖流,比以往任何一起都要来的汹涌。
像是饮下去的鹿血猝然流了出来,吓得不敢乱动。双股战栗,脑中嗡嗡得响,闪过一阵一阵白光。呼吸急促又燥热,鼻管赫然流下两道血滴。滴答滴答得掉在宣纸上,污了刚誊抄好的碑文。
杨树奔进来,只见她抬起手胡乱的抹鼻子,糊了一脸的血。
“怎么了?”
“没……没事,我没事。只是上火了,没事……”
她不停擦鼻子,自言自语的安慰自己。说着两眼发黑,身子一软往地下栽去。杨树手疾眼快的捞起她带到怀里,顾不得什么碑文不碑文的,抄起人赶去找时安。
才走了不过两步,银铃身子痉挛起来,不停的抽搐。从嘴巴咕嘟出污血来,像是皮球叫人戳破一样,四处都在流血。从衙门后巷翻进去找到时安时,那姑娘已经吐了他一身的血。
“时安先生!时安先生!”
杨竖从天而降嚷嚷的小院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小西厢房里的轮椅慢吞吞咕噜过来,只看见簇拥进内堂里的一群人。
听见了呼叫声觉得熟悉,一下想不起来是什么人。扶着轮椅挪出屋子,听见里面急切地说话声,才想起来是杨竖。
原来陆清河没死,他……他回来了。
何玉把着扶手,脸色骤然蒙上一层冰霜。听间时安老先生的说话声,又消融了些。
“不是中毒了,是用了鹿血鹿鞭又吃酒,碰上月事,身子受不住才吐了血。童子速去准备沐药,唤个老妈子来给她擦拭身体。要一直擦到高烧退了为止,否则她会叫烧死的。”
“是,师父。”
小道童推开门奔出来去唤人备药,杨竖几乎也是提步踏出来。可瞟见门外的轮椅,立刻又退了回去,向时安抱了一拳从窗户翻出去,两人并未打上照面。
将样布悄悄放在内堂的供桌上,他便赶去平罗。趁那姑娘生病了,在时安手上出不了什么事,赶紧将织造连同此事一起禀告陆清河。
山谷里响过两声清冷的鸱鸮鸟叫,帐篷里就起了响动。没灯,陆清河爬出来,踩痛了两个沉睡的矿工。
“哑巴,你干什么呢?还不睡,一会儿天不亮,可就要下矿了。”
咕哝的问了一声,俩人翻过身又睡了过去。陆清河才蹑手蹑脚的摸出来,踩着夜色往工地上最为恶臭的地方,佯装去上茅房。
黑夜里只看他蹲在地上,杨竖未见其人,只听得他的声音。
“公子,姑……姑娘她想争乾州织造的差使,已经叫属下去弄了样布来,估摸着下一步就会让人私下去找合适的布商。属下想圣上一直有意扶持她,她若当真呈上方案去,圣上可能会允了此事。到时候会不会打草惊蛇,让巴东察觉出事变来?”
弄不好顺安铁矿的去处可就断了,现下乾州的每一步都牵扯着平罗和顺安,疏忽不得,大意不得。
“没事,让她去做。只要她能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圣上定然会同意让她的人担乾州织造的差使。织造的事巴东一旦输了,察觉她的野心许会遁走。乾州暂时无主的话,朝廷定会让她代理县丞一职,掌管乾州事务。她务必要保证明年十月的军需布匹,要如数如质的交上去。此事办好了,她就能就此成为乾州县官。至于巴东让她不要抓,你暗中监视他就可以。”
陆清河佯装如厕的模样,蹲着双腿发麻,忍不住侧了侧身子,伸出腿来放松放松。
以动制静,就必须要把巴东这条蛇打起来,他们才顺着找到铁矿的去处还有失踪的矿工。
突然想起要紧的事,他忽然又道:
“对了,告诉银铃,一旦她代管乾州后,要立刻掌控乾州城的兵权,尤其是矮寨的弓弩手。”
这样重要的事,他想那姑娘当不会不知道,就是忍不住为她操心。
杨竖应了是,动了动嘴角,支支吾吾道:“公子,还有件事。”
陆清河已经起身预备回去了,拍拍裤腿上的灰层,“什么事?”
“姑……姑娘她被欺负了,巴东和元贺逼着她吃了许多的鹿血和鹿鞭又受风寒,还赶月事。又是高烧又是吐血,药石不进,您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什么时候的事!现在什么时辰了?天亮前能不能赶回来?”
陆清河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蹭的窜进山林出现在杨竖面前。
“可以,属下牵了马来,来去不消两个时辰。只是公子,您不休息,天亮怎么下矿?”
“此事你若不说,我还能安睡,现在你让我怎么睡的着!现在马上走,天亮前赶回来。”
杨竖讪讪闭嘴,他都牵马来了,当然要说。而且那姑娘现在重病中,那么脆弱,怎能叫何玉待在她身边,陆清河全然不知道。
现下就是要把温暖关怀爱意全数给她送去,叫她知道他家公子有多在意她,不让一个小小的何玉迷了心眼。
只是俩人的算盘没打好,费了半天的劲赶回去。银铃身边一直不离人,衙门里的田嫂拿着泡过汤药的棉布给她擦拭身体。
从窗缝只能看见那姑娘光溜溜的,叫人翻过来又翻过去,却一点都没醒。面皮涨得通红,嘴角鼻子还淌着血迹,擦也擦不尽。恍若泣血玫瑰,上一刻绚丽得绽放,下一刻就枯萎死去。
没办法进去,陆清河站着看了会儿,留下一块玉佩。
“杨竖,告诉她,我来看过她了。若织造有什么需要用到钱的地方,直接去找我爹。”
杨竖揣起玉佩,颇为激动,“是,公子。属下会给您守着姑娘的,只是在此事上,属下希望您不要太迁就姑娘了。”
以前事观后效,三人的事陆清河若不率先做的决绝些,定然会再陷入纠缠中。他想要提醒陆清河,防备何玉。
那人点头,负手乘夜色离开,
高烧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才逐渐褪去,随后又昏迷了三天,银铃在第四日早上才悠悠转醒。恍若被扒了层皮,好好的一个瘦的全然没了人样,骨瘦形销,精气全失。
“姑娘可醒过来了,吓死人了,往后可吃不得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
推门进来的是田嫂,端着木盆。淘洗了新的药布,揭开床上的软被。银铃脑子的都迟钝了,垂眼看见赤条条的自己,才晓得里面没穿衣服,本能的伸手去抓被子。
田嫂按住她的手,先是擦脸,再是脖子肩头身子。
“没事,这些天都是给你那么擦的。这病来的凶,还来着月事。不能药浴,就只能这样擦着退烧。幸得是有时安老先生在,不然可就是要出人命的。”
擦完将那姑娘翻了个身,消瘦的背脊耸立着一对蝴蝶骨,锋利得像是要戳破那薄如蝉翼的肌肤一样。瞧得田嫂直心疼,银铃听着她的唠叨。心下委屈的直掉眼泪,枕着胳膊哭。
“官场哪儿是姑娘该去的地方,那些个男人个个都是吃人的豺狼虎豹,养好身子就回家去吧。”
没忍住碎嘴,说完她便也闭了嘴,耐心给她擦着,穿上了衣服才去禀时安。银铃却是惦记着那一万两自己用命换来的桥款,次日没去也不晓得元贺说话还作数不,那厮不会反悔了吧。
她叫人进来,问元家的人可是来过。差役应是来过,只晓得她生病了之后又回去了,还送了两只上好的人参来。银铃现下听见这东西气血就翻滚,差石雷送回去。
午后再来的竟是元贺本尊大架,乌泱泱的带着一群小厮,抬着好几大箱子,里面装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说是善款,说好的第二日取,她没来。于是今日就亲自送过来了,甚至一进衙门就让把账房先生一起叫了过来。登记造册入账,她那“卖身的银子”就成了公款。
可听着差役的报数,整整是一万两千两银子。银铃错愕,发懵了。
怎么这银子还多了?
元贺将身边的人都屏退,只留了个老管家在屋中,搬了椅子往她床边坐。
“多的一千两是给你养身子的,另外一千两……”他顿了一瞬,问道:“那日你往老夫的香炉里丢什么东西了?可还有,能再给老夫几枚吗?或是你有多少老夫买多少。”
啊,这!
他发现了,银铃颇为尴尬。不过,这人看着却是没有怪罪的意思。还来讨她买,看样子当真是做了场春秋大梦。美妙到令人回味无穷,欲罢不能。
“不瞒你说,你丢的那香,老夫睡得甚好,甚至是梦见了从不曾入梦来的儿子。老夫还想再见见他,同他说一声对不起,当年不该抛弃他。问他可是原谅爹爹了,在那边可过的还好。”
他说的老泪纵横,却不言当年的事。大抵也是没脸说,毕竟易子而食并不光彩。也正是如此,挨过那场战乱和灾荒,身子都垮了。只能靠奇药补药养着,挨到今日的年岁。
“这些银子都是单独给你的,做善款入你们的公账。你想拿去做什么都可以,只再给我一枚香便是。”
他求的殷切,银铃点点头,哑声道:“香没了,再制还需些时日。元老爷你且稍等几日,过后我叫人给您送去。”
“那姑娘好生歇着,老夫晚些在来看你。”
元贺辞去,银铃已经能够从他的话中感受不曾有的敬意,这老头不再像是从前伙同着她师兄来戏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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