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最近一直在冬官署审阅大赦的卷宗,有好多问题想要与您探讨探讨。”
“哦?烈儿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爱思考的人了?”
“美貌不够,思想来凑。”
“这莫不是在怪我这当妈的没把容姿上的天赋传一点给你?”
“这可是母亲您自己说的。”
“别扯皮了,有什么想探讨的?”
“母亲,您觉得大赦的意义是什么?”
“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问题?意义么,一是能减少冬官署以及各地牢狱的开支,二来能释放出很多被闲置的劳动力,促进经济的发展吧。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
“有、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会是类似‘给犯人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样的回答呢。”
“那种话在场面上说说就够了。”
“可那些被赦免的犯人,真的会回去好好做人吗?说不定重获自由以后反而成了影响社会安定的隐患呢。”
“呵呵,若是受不住天恩,便等着被天恩压垮吧。”
自从高拨云进宫暂时摄政以来,高烈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自己娘亲了。虽是小别重逢,高拨云没有表现出太过激动的样子,一边赶着翻阅堆叠在桌上的折子,一边接应着高烈的提问。
一心两用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高烈觉得自己遭到了敷衍,不满地将胳膊肘撑到桌上,眼神随便一瞥,就瞥见了上下颠倒的熟悉的词眼。
乐阳
她伸手将那份折子扒拉过来,看了一眼:
——乐阳郡主交代之事宜
——因女梦龙杳失音信已有月余臣拟将幺女见鹤继乐阳郡主位特告望准。
“乐阳侯这家伙……”高烈的声音带着一缕不自觉的险恶。
高拨云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变化,抬头看了一眼:“怎么,乐阳侯怎么招惹你了?”
“这种申请通常只有在当人死亡的情况下才能获得许可的吧?乐阳侯因为如今的郡主失踪月余便提出更换继承人,万一过几天郡主就回去了呢?”高烈嚷嚷道,“难道她笃定郡主已经死在外头——”
“嗯?”
“没、没什么。”高烈摇了摇头,心中却生出了一个让人心惊的猜测。
将游梦龙伤成那副模样的人,难道就是乐阳侯送来的?为的就是将自己真正的女儿顺理成章地扶上郡主的位置。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难道当初是游梦龙哭着喊着说要当郡主,所以才忍受了十多年女装的生活吗?明明就是当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童时,就强迫他接受了这扭曲的命运。
而如今,又要这样不由分地将这已经与他融为一体的命运硬生生地撕扯下来,就如同当初强迫他一样,从未问过他的心情,他的意愿。
是这样的吗,乐阳侯?
明明游梦龙也是您怀胎十月、历尽艰辛才生下的孩子啊。
“母亲,这折子,您会批吗?”
“看你这样子,是不希望我批?”
“难道您原本打算批?”
“那倒没有,吓吓你。”
*
一旦全身心地投入到某件事中之后,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得迅速起来。
高烈埋首于案上的卷宗堆中,细细校对着案情详细与大赦条例,提笔落笔在两本书册上记录下一个个姓名。等再抬头的时候,审查间已经被斜照的夕阳染成了一片橘红。
远处传来撞钟的声音,不多不少,刚好五下,这意味着一天的工作已经到了尾声。
她放下笔,侧头看看坐在身侧的侍女:“阿音,感觉怎么样?”
游梦龙不知想什么正想得入神,直到高烈戳了一下他的手背才清醒过来:“殿下,何事?”
“我问你觉得伤势怎么样了,一直坐着不动会不会不舒服?”
“不碍事。”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殿下呢,卷宗已经阅完了吗?”
“今日的份已经完成了,正打算叫你回家呢。”
高烈收拾了一下桌面,站了起来:“坐了一天,腰背都酸了。阿音,你起身时可得慢些。”说着伸手扶了他一把。
这一幕落在江行眼中,让他莫名不自在起来。
等一切整理妥当,高烈向这位临时上司告别,带着游梦龙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冬官署。
江行无言地看着那两条背影远去之后,一脸阴沉地走到高烈的座位边上,拿起一本卷册检查了起来。
纸页上是工整娟秀的楷体字,清雅而不张扬,有种收敛沉静之美。
人不如其字。江行想。一个性格顽劣的男子,只不过运气好生为了皇胄,随便一开口便能进到这个他挤破了脑袋才终于爬上来的地方。
对命运而言,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公平之说。
大赦之审虽不是新帝登基仪式中的要务,但也不容这种毫无诚意的态度,更不容出半点差错。这是他成为冬官官司后的第一份大任,他不想留下任何可以让人置喙的余地。
延王世子并不熟悉冬官署的工作,临时上任,必然会犯很多错误,江行不能让这些错误成为被人置喙的把柄。
可是这半个多月以来,那位世子殿下的每份工作都完成得毫无破绽。自他开始与那名貌美侍女同进同出,也不过是在休憩的时间多了些说笑,审阅的工作依然没有能够指摘的余地。
高烈不仅仅是留了一手好书法,所判内容也准确无误,一整本书册上,没有涂抹的痕迹,也没有出现一个错字别字。就算是专职的文官也少有这般细致。
他无法轻易相信,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份堪称典范的审查册。
王世子高烈,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不堪。这才是真正令人觉得不甘的地方。
*
“我要去个地方,阿音不方便露面,待会儿在车中等我可好?”在前往宫门的路上,高烈突然说。
游梦龙露出有几分意外的表情,很快又轻轻摇了摇头:“殿下有事,何必顾虑阿音。”
“为迎登基大典,各地的王侯贵族都已经陆续抵达不周,其中自然也包括乐阳侯。不知道游大人多日不见郡主,心中是否焦急。”高烈搭着侍女的手钻进了停放在宫门外的延王府马车中,并拉起帘子,示意游梦龙也赶紧上来。
少年看着伸向自己的手,不由愣住。
“我想替郡主去报个平安。”
*
各路外地贵客下榻的地址都在高炽的掌握之中,高烈很快就找到了乐阳侯建在京郊的那间别邸。
一经门人通报,她很快就被迎入了府中。
眼下正是初秋,桐叶银杏皆是金黄一片,间有晚霞般艳红的枫树,回廊几折,两旁是一汪莲池,荷花已谢,然残荷枯梗也是一番美景。及至主间,眼前的风物已几经变化,琳琅满目,目眩神迷。
高烈赞道:“洞天别院,确实别有洞天。”
自进入别院,她便隐隐觉得有一道视线缠在自己身上,但左右顾盼,又不见有异。
“见过延王世子。”出面相迎的是一位美貌少女,虽面带稚气,但金丝华服在身,琅琅玉镯在腕,富贵之气势不可挡,“不知世子到访,见鹤有失远迎。”
高烈笑:“是我冒昧拜访,倒显得唐突。”
看来这位美少女便是乐阳侯游旭的心肝宝贝小女儿游见鹤了。比游梦龙少七岁,今年应正好十有二。
高烈不觉想起刚刚重生时的事。那时候她也刚好十二岁,就是除去与游梦龙相遇时穿的裹尸布,平日里穿的也都是朴素无华的男童衣装。
两相一比,真叫人感慨万千。
“游大人不在?”高烈扬着脑袋左顾右盼,将这间厅堂环视个遍,也未见游旭踪影。
“母亲暂有急事处理,让我先来接待,她马上便来。”游见鹤巧笑盈盈。
高烈虎口抵脸:“看来是我来得不巧。”话虽如此,她对游旭的“急事”倒是能猜到几分。
为官之家怕影响仕途,往往不兴尚皇子,但王侯之家却格外乐意与皇族联姻,以壮大势力。
再过一月有余,她便是大厉尊贵的皇长子,因此,已有不少王侯世家向延王提出过求娶之意。乐阳侯所谓“急事”,恐怕只是无中生有,想为女儿和贵人创造独处的时间罢了。
游见鹤与游梦龙不愧为同胞兄妹,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比起化妆后的乐阳郡主,她长得更像卸去妆容的侍女阿音。单说长相,确实投其所好。
可惜虽然高烈这两辈子加起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性别倒错的生活,但性别取向依然刚直如笔,即便长得再合她胃口,她也没法对一个女人敞开怀抱。
“没有的事,殿下先请坐,我令人沏茶。”美少女绽开一个温柔端方的浅笑。
听游见鹤这么说,高烈也不推辞,坐到了上座。
“殿下今日为何事而来?”游见鹤也随她坐下。
高烈呷一口茶,烫到了舌尖,讪讪道:“我与乐阳郡主交好,便想趁游大人进京之际,见见郡主的家人。见鹤与梦龙,果然一对天姿国色的姊妹花。”
听到游梦龙的名字,游见鹤的脸色瞬时变得微妙起来:“阿姊的话,今日不在府中。”
“没想到梦龙在京中交游,竟结识了延王世子,那孩子也不与我说,不然此番进京,定要带着见鹤去府上拜访。”
高烈一挑眉。一道赤红的身影不知何时飘荡至她的眼角。她扭头,见一丰腴美人正风姿绰约地从里间走来。
游旭在高烈边上的位子款款坐下:“那孩子自小喜欢乱跑,惹出过不少祸事,想来世子也听过传闻。”
“我倒觉得郡主的‘恣意自在’正是其可爱之处。”
“那孩子打小便不听话,见鹤可比他懂事许多。”
“怪不得游大人更偏宠见鹤姑娘。”
“莫非那孩子在世子面前说我偏袒?”
“我很会看人的——”高烈咧嘴一笑,竖了一根手指在自己面前,“哪个孩子在家中受宠,哪个孩子在家中遇冷,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见鹤一看便是从小受着宠爱,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
她看一眼坐在次席那镶金戴银的女孩儿,发现对方刚好正红着一张小脸盯着她,于是索性也直勾勾地回望过去。
大约是嗅到了气氛尴尬,游旭在一旁找起了补:“我怎不宠梦龙?可那孩子三天两头跑得没影,让人想宠也无处下手不是?也不知这孩子最近又跑去了哪里,若是再不露面,我怕是要提请京尹寻人去了。”
若真是宠,她在母亲那儿见到的那封折子又是怎么回事?高烈冷冷地想。
“游大人莫急,郡主得母亲宠爱,近日一直被留在宫中。我今日来,也是想替郡主传个信,让大人休要替她担心。”
高烈在抵着茶杯盖喝茶的时候,悄悄瞥了一眼侧旁,只见游旭咬着下唇,一瞬露出了烦躁的神色。
她想,来都来了,不如索性再放些猛料。
“其实,我今日来府上,除了替郡主报个平安,还有一件要事想告知大人。”
“殿下请讲。”
“我思慕郡主,欲在登基大典后,向新皇求一道婚旨。”
一阵秋风自廊下卷过,带着一缕无声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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