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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登基大典的日子。
十月十五,天清气爽,惠风和畅。空气中的那一丝凉意,早就被不周城街道张灯结彩人群熙攘的热闹氛围给吞没了。
新皇登基,取延王之延字,改元承永。
颁敕命,赦天下。
百官道喜,百姓齐贺。
等一众事宜已毕,承永皇帝拖带着数斤重的礼袍与玉冠,一步一顿走上龙椅,转身、坐下、双手升平,示意百官平身。
玉阶下左侧第一人乃当朝宰相左知如,右侧第一人为皇帝内卫齐思乐。她身后一字排开春、夏、秋、冬四署官司,及御使大夫、太傅二人。其余众臣按所属站成四列,分别位于四名官司之后。
皇太女与皇长子分立太傅身后。
承永皇帝将视线从群臣头顶扫过,扬声问:“改元初日,可有事要议?”
身穿暗红色朝服的皇长子向侧方走出一步,朗声道:“乐阳侯长女貌美无双、惊才绝艳,求陛下赐儿臣一段姻缘!”
朝堂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唯有高烈那张扬的尾音还在殿内回荡,似乎所有人都没弄明白这位在春官预言中负有贤臣之命的皇子究竟要做什么。
就连承永也看着阶下那道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沉默了片刻,才说:“朕——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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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余十三年,秋官署在核对账簿时发现破绽,经过一番暗中调查,紧急上报了西北一地官商夷三方勾结的贪污渎职情况。
此事牵连甚广,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皇帝不愿惊动朝野、打草惊蛇,于是便派了已经获封开府的延王高拨云前往西北进行秘密考察。
赶赴西北时,高拨云途经乐阳,因听闻乐阳侯涉嫌此事,于是前往侯府拜访。不想当时乐阳侯游旭刚刚产下次女不久,探查便成了道贺。
让高拨云感到惊异的是,乐阳侯府的氛围根本不像是刚得了一名新生儿,反倒是险恶得像是刚刚获罪株连九族。
乐阳侯面色苍白,唯独红唇似血,笑得妖媚,看上去就像是嗜血的女鬼。而侯卿衣发不整,神情虚浮,像是被吸干了精魂的活尸。
“恭喜乐阳侯,恭喜侯卿,游家可算是人丁兴旺了。”高拨云浑身不自在地坐在客座上,心有戚戚地向这对新得了女儿的夫妻道喜,双腿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承延王殿下吉言。”游旭讪笑着答道,一边亲手抱着小女儿的襁褓,轻轻拍打着。
高拨云让手下的人送上了贺礼,又说了一堆面子上的话,终于找到了道别的时机。
好不容易出了侯府的大门,却被人拦下了车驾。
高拨云撩开门帘一看,是一个打扮粗朴的妇人,皮肤褐黄,双颊倒是红得如同苹果一般。
见到了高拨云的面容,妇人立刻在车驾前跪了下来,匍地而拜:“求大人救救郡主!求大人发发善心,救救郡主吧!”说得声泪俱下。
为何郡主有难,这仆人不向乐阳侯或侯卿请示,反而来求她一个外人?高拨云虽然不解,但本着好奇以及救人一命的心思,叫上了随车同行的医官司明,下了马车,跟着妇人从侯府的后门绕进了一间别院。
一路上高拨云试图问话,可这妇人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求她,她听得烦了,索性什么也不再问,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了那间阴暗的小屋。
屋中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从被子拱起的形状看,那还是一个孩子。
“那难道就是乐阳郡主?”高拨云愕然,向后招了招手,示意司明赶紧替她看看。
司明会意,三步上前,放下药箱,坐在床沿上,从被子里扯出那条细瘦得不成样子的手腕,替小郡主看起了脉象。
这一看,不得了。司明看了那妇人一眼,退回到高拨云身边,说:“中毒了,是能致死的毒,不过幸好没喝下致死的量。”
“救得回来?”
“殿下不要小瞧司明。只不过另有一事——”医官的声音越压越低。
“你说。”
司明将嘴凑到高拨云的耳边,悄声说:“床上躺着的,是个男孩。”
那时候高拨云已经有了高炽和高烈,而司明是知道高烈的情况的。正因为高烈的存在,司明和高拨云在对待这个问题的时候,往往比别人要更加谨慎和敏感几分。
“别管其他的,你先给孩子解毒。”高拨云沉下嗓音吩咐道。
她高拨云是多聪明的人,加上自己就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孩子,联系乐阳侯府的怪异气氛与眼下这个孩子无人照料的凄惨景象,不多时便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猜了一个七七八八。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那名妇人:“这毒可是乐阳侯亲自下的?”
这个已经被登记在夏官署书册上的男孩不死,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孩儿就没法成为郡主,只能永远被自己“欺世盗名”的哥哥给压着。
不能明目张胆地打死杀死,就偷偷以药毒死,到时还可对外称是病殁。安安静静地死掉,于侯府,于这个孩子,都是一种体面,无人悲伤,皆大欢喜。
可又不是这个孩子犯下的错,凭什么要用他的性命来承担?
没想到听见她的质问,妇人膝盖一软,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似的跪倒在地,牛头不对马嘴地嚷道:“郡主千真万确是个女孩,郡主千真万确是个女孩!”
她无奈,用手强行抬起妇人的脑袋,这才发现她生着一双对眼,眼神浑浊不清,不似神志清醒,又并非全然地不清醒,是半个痴傻之人。
就是这么个痴傻的妇人,还晓得替自己的小主子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倒是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在侯府外面拦下延王的车马。
“哎……”高拨云松开了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郡主是个女孩。我会让医生努力医好‘她’的。”
妇人死死地伏在地上:“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司明在一旁开始施针放血,将毒血逼停逼出之后,还需要以药调理,但身边既无药草,也无煎药的锅灶。
“殿下,如何是好?”
现在已是瞒着乐阳侯替这孩子医治,若是开灶煎药,定会惊动府上的人,到时不知乐阳侯还会拿出什么手段来迫害这孩子。
高拨云扶了扶额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妇人,说:“我去街上药房将药买来,至于如何煎,如何喂,都只能看你的了,你可做得到?”
妇人抖了抖身子,只是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临出门前,延王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被子底下那个小小的躯体微微起伏,残喘着想要给自己挣一口气下来,心中忽的生了几分怜惜,问:“这孩子叫什么?”
妇人答:“梦龙。回大人,这孩子叫梦龙。”
高拨云还要继续西行,没有在乐阳耽搁太久,但没有想到乐阳侯府里那个无人在意的、奄奄一息的孩子却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西北一事,盘根错节,不仅涉及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的情节,更重要的事商人官员与夷人往来密切,有私通外敌之嫌。但仅这几日走访,只能看着不合理的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却找不出证据和凭依,就是我想一刀砍了那狗官的案桌,最后也只能落个不讲道理。真是可恶至极!”
“那么云儿,你认为要如何才能改变西北现状?”
“皇宫对西北地方的权力虚弱,况且盘踞在西北的几位侯王手里握着戍边的兵权,即便中央想凭武力征服,山高水远、气候不调,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倘若同他们来硬的,又恐鱼死网破,反而让夷族钻了空子。要处理西北,只能釜底抽薪、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慢慢来。”
“银边、西柳的太守人选也是个麻烦事。那边向来是被贬谪的官员去的地方,若派出名的能臣贤官,不仅会让人心里留下芥蒂,而且对面几位侯王也会心生戒备,但若派手段软弱的官员,怕是不仅不能处理好问题,还会与那些家伙同流合污。”
“那就让年轻有胆魄的新人去吧。”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母上,有件事我想向您讨个恩典。”
“什么,你说便是。”
“此番西北之行,我途经乐阳侯府,与那小郡主甚是投缘,想将她接至京城生活一段时日。烈儿马上就要去小满阁了,我也想让那孩子能有个伴。”
“这有何难,我不日便向乐阳传诏书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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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拨云从往事中抽回了思绪。此时临近黄昏,她正在御书房中处理今日未竟的公务。
乐阳郡主交代之事宜——
看着游旭不厌其烦地递上来的折子,她不由得想道:这两个孩子的姻缘,算不算是她促成了一半。
“母亲,不对,该喊母上了,您都不好奇吗?”高烈单手托着下巴,坐在高拨云的面前,“乐阳郡主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与她又是如何相识,若真的成婚,我是女人的秘密又该如何是好?”
高拨云又好气又好笑:“你既然知道有这么多问题,又何必在今天这种日子、在那种场合下,用这种事来为难我?”
“母上感到为难了吗?”高烈无辜地眨眨眼睛,“若您觉得不合适,可以拒绝的呀。”
“我说说而已,并未真的觉得为难。”高拨云放下了手中的事,也在桌面上撑起脑袋,慈爱地看着与自己面对而坐的女儿,“说这些,只是想要提醒你,与乐阳郡主在一起,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母亲……”
“不过你放心,若是遇上困难,身后还有我在。大厉皇帝,能做到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高烈笑了起来:“谢主隆恩。”
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高烈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是一看到迎面而来那条墨绿色的身影时,她又觉得自己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心情变得七上八下起来。
“你好啊,皇子殿下。”左知如比高烈高一头,视线居高临下地钉在高烈身上。
红唇在高烈头顶扬起,一股清淡的白檀香味顿时向她席卷而来。
“见过宰相。”她冷冷地回礼,然后快步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因为游梦龙,她喜欢上这股香味,而因为宰相,她又怨恨起这股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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