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宗今年的收徒大典,依旧设在那柄传说中自上古便矗立于此的“问道剑”下。
巨剑石雕高耸入云,剑锋深深没入广场中央的玄黑地基,斑驳的剑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已然模糊的古老符文,肃杀苍茫之气扑面而来,压得新来的少年少女们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连交谈声都低了下去,只剩下小心翼翼的窥探和满心的敬畏。
沈辞就站在这片压抑的寂静里,感觉像是被硬塞进了一件不合身的劣质傀儡戏服,四肢百骸都透着僵硬与排斥。属于“原主”的记忆、那些炽热到滚烫的、对一个名叫云秋月的人的痴迷与执念,正如同退潮后滞留在沙滩上的污浊泡沫,黏腻地附着在她的神魂角落,让她一阵阵反胃。
她记得那本书——那本她临睡前随手翻完,气得差点砸了光脑的《九天逍遥》。书里的“沈辞”,就是这样一个被嫉妒冲昏头脑的蠢货,为了一个压根不爱她的男人云秋月,用尽了下作手段去迫害真正的女主角林清雪,最终下场凄惨,修为尽废,神魂俱灭,成了男女主伟大爱情路上最标准、最恶毒也最活该的那块垫脚石。
而现在,她成了这个“沈辞”。时间点,正是一切悲剧的开端——“沈辞”对云秋月一见钟情,即将不管不顾、闹出天大笑话也要拜入其师门的那一刻。
高台之上,各峰长老均已落座,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底下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低低的惊呼与抽气声此起彼伏。
“是云师兄!云秋月师兄来了!”
沈辞抬眸。
只见一道清逸出尘的身影御剑而来,轻巧地落在高台一侧。来人身着月白弟子服,广袖流云,眉目清俊温润,唇角噙着一丝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目光扫过台下众人时,引得不少年轻女修瞬间红了脸颊。
云秋月。
书里的男主角,也是“沈辞”一切孽缘的源头。
按照“原剧情”,此刻的她,该是心跳如鼓,面泛红霞,被那副皮囊迷得神魂颠倒,然后不顾自己稀烂的资质和云秋月隐隐的不耐,哭着闹着要挤进天枢峰,从此开启她悲惨的炮灰生涯。
沈辞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那皮囊确实不错,可惜,内里是个优柔寡断、自以为是、享受着他人爱慕却从不明确拒绝、间接导致无数麻烦的中心人物。她沈辞,来自二十一世纪,卷过高考,斗过职场的独立女性,没兴趣给别人当爱情的调味品,更没兴趣陪葬。
高台上,宗主正例行公事地说着开场白,无非是仙道浩渺,望诸君勤勉,勿负韶华之类的套话。各峰长老也开始介绍自家特色,试图吸引好苗子。
轮到天枢峰时,云秋月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姿态优雅,引得台下目光愈发炽热。
沈辞却微微侧过头,视线越过那光彩夺目的中心,落在了高台最边缘,那片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阴影里。
那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人。
玄色道袍,颜色比周遭任何人的都要沉黯,几乎要融进背景里去。没有任何纹饰,没有任何点缀,只是一片纯粹到极致的黑。那人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孤绝。他微阖着眼,仿佛台下的一切喧嚣、追捧、期待,都与他无关。他甚至没有像其他长老那样,释放出一丝一毫的灵压或威仪来彰显存在。
可当他偶尔掀开眼帘,目光无意间扫过时,沈辞捕捉到了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东西。
那不是云秋月那种浮于表面的温和,也不是其他长老或威严或慈祥的眼神。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温度,近乎漠然的审视。像万丈寒潭底部,一块亘古不化的玄冰。
无情道,一个名词瞬间跳入沈辞的脑海,灵霄宗内,唯一修习此道的,只有那位身份超然、却几乎从不收徒的望舒仙君,谢逾。
据说他修为深不可测,也冷漠得不近人情。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劈开了沈辞脑中所有的混沌与黏腻。
无情道。
断情绝爱,心若冰清。
还有比这更适合“治疗”原主遗留的恋爱脑痼疾,更适合她彻底避开原著剧情漩涡的道路吗?
拜入谢逾门下,意味着远离主角团,远离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意味着她可以拥有一个绝对清净、绝对安全的身份,去重新规划自己的仙途。
几乎是本能驱使,在宗主那句“诸位可依自身禀赋,择师而拜”的话音刚落,人群开始涌动,无数憧憬的目光投向云秋月和他身后的天枢峰长老时——
沈辞动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逆着人流,像一尾决心脱离暖流的鱼,径直朝着那片无人问津的阴影走去。
衣袂带起的风,拂动了地面上细微的尘埃。
所有的喧哗,所有的议论,所有的目光,在她迈步的瞬间,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无数道视线,惊愕的、不解的、嘲弄的,齐刷刷地钉在她背上。
高台之上,云秋月脸上那完美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据说对他“情有独钟”的沈家小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他大概以为,这又是她吸引他注意的新把戏。
连端坐中央的宗主,都微微挑了挑眉,看向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姑娘。
沈辞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她停在那个玄黑色的身影前,距离他五步之遥。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她撩起衣摆,毫不犹豫地跪拜下去,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带着岁月磨蚀痕迹的石板上。
声音清晰,镇定,没有丝毫颤抖,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广场上,传出去很远:
“弟子沈辞,愿拜入望舒仙君门下,修习无情大道,断尘缘,绝爱憎,恳请仙君收留!”
说完,她便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变得格外缓慢。
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能感受到背后那些愈发灼热、混杂着不可思议和等着看笑话的视线。
高台边缘,那片阴影的主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那双眼睛彻底睁开了,里面没有惊讶,没有好奇,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像是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冻结成冰。
他的目光落在沈辞低垂的、露出的一截纤细后颈上,那里肌肤白皙,透着少女特有的脆弱。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广场上所有残余的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那声音如同极北之地的碎冰相互撞击,带着亘古不化的寒意。
“无情道,非绝情,乃忘情。勘破,放下,自在。”
“此路孤绝,非大毅力、大决心者不可为。”
他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任何劝诫或鼓励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你,为何要选?”
沈辞直起身,依旧跪着,抬起头,迎上那双虚无之眼。
她没有看旁边的云秋月,也没有看任何其他人。她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痴迷,没有任何彷徨,只有一片洗净铅华的决然,和一种近乎锐利的清醒。
“为斩断过往,为清净己心,为求一条……独属于我自己的通天之途。”
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前尘皆可弃,旧誓尽作尘。望仙君成全。”
谢逾静静地看着她,那虚无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又是令人窒息的片刻沉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以冷漠著称的仙君会像拒绝之前无数个试图拜师的人一样,漠然拒绝时——
他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可。”
只有一个字。
下一刻,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托起了沈辞。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扭曲,广场上的喧嚣、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如同潮水般褪去。
短暂的眩晕过后,沈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孤峰之上。
峰顶平坦开阔,只有几间简陋的石屋,一眼望得到头。四周云海翻腾,将此地与尘世彻底隔绝。寒气刺骨,风声呼啸,带着一种永恒的寂寥。
谢逾就站在她前方不远处,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背影孤直如枪。
“即入我门,前尘尽销。”他没有回头,声音比这峰顶的寒风更冷,“明日寅时,于此地,传你入门心法。”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已然淡化,如同墨滴入水,消散在凛冽的山风与云雾之中。
沈辞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峰顶,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肺腑间一片清凉。
很好。
第一步,成了。
她成功避开了原定的悲剧路线,踏上了这条看似孤绝的无情道。
未来的路或许艰难,但至少,主动权掌握在了她自己手里。
她走到悬崖边,俯瞰下方翻涌的云海,以及云海之下,那片已然遥远的、属于“原主”的爱恨纠葛。
就在这时,一段极其模糊、仿佛隔了重重水雾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她的脑海——
烈焰焚天,血色浸染大地,一道模糊的身影持剑而立,脚下是崩塌的山河与无数破碎的尸骸,绝望的哭嚎声仿佛能穿透时空,刺入耳膜……
那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只留下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怆与毁灭感。
沈辞猛地蹙眉,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突然刺痛了一下的太阳穴。
是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
还是……别的什么?
没等她细想,那感觉已如潮水般退去,无影无踪,仿佛只是瞬间的眩晕带来的幻觉。
她甩了甩头,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异样抛诸脑后。
眼下,最重要的是适应新环境,准备迎接明天的修行。
至于其他……都与她无关了。
云海之下,收徒大典的喧嚣渐渐恢复,只是多了许多关于她这个“不识抬举”、“异想天开”选择了无情道的沈家小姐的议论。
而孤峰之上,唯有风声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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