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下过雨,山风穿谷而过,寒意料峭。小竹屋漏风,里头被子也薄,冻得人直打哆嗦。
“师兄……”
谢霜呈的体内早已适应了寒毒,那些用来化解寒气的真气无处可去,又过于充沛,物极必反,竟迫使他的身体休眠调息,无知无觉睡了两天。他醒来时,一眼便瞧见窗边放着几个竹筒,里头都盛满了清水。
李尧之曾说过,以竹筒装水,水的味道便会变得清甜甘冽,像是在喝什么天赐的琼浆玉露。
放这么多,一会儿能喝完么?又不是两头水牛。
谢霜呈翻身下床,莫名觉得身轻如燕,神清气朗,他看了一圈,仍然不见李尧之的踪影。
走到门前,他忽然想起来,屋子前有把躺椅。在玉清山上时,李尧之就总爱斜斜地卧在长椅上,天塌了都懒得挪动,说不定李尧之此刻正在门口悠哉惬意地晒太阳。
“大师兄——”
他推开竹门,仍然没有人。
谢霜呈红润的面色微僵,他迟缓地回过头,圆桌上已是空空如也。
最关键的是,龙引不见了。空荡的竹屋里,除了他,再无任何与李尧之有关的物件。
实际上他并非无知无觉,仍然听到了些争吵时的字眼,他知道这些天屋子里并不只有李尧之一人。可这次的蛇毒发作起来似乎格外绵长,整个人神志涣散,他只隐约记得什么“走”、“绝无后悔”、“离开”之类的字眼。
还有他昏沉时瞥见的那一抹白色。
李尧之…走了?
是因为他蛇毒发作,拖了后腿么?
他又是与谁一起走的?
一时思虑的事情太多,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不均,谢霜呈已准备好承受归一散带来的头痛欲裂,可没想到这次他竟异常清醒,身体也并无异样。
他垂眸打量着双手,掌心竟然是淡淡的红色,内息通顺,十分康健。平时他气滞血瘀,掌心的颜色红白相间,在毒发时十个指尖又会变成紫红色。
为何突然毒气俱消?
“沙——”
绝不是李尧之的脚步。
这人刻意放轻了步子,可这林中堆满沙石树叶,竹林又十分密集,依旧能清楚得感知到有脚步声正在逼近。
幸好他醒得及时。
黑影翻转手腕,同一时间,桌上那坛泡笋应声裂成几百片锋利的碎瓦,泡在水中。谢霜呈翻身跃过圆桌,在竹席上一把夺过肃雪,朝黑影的方向扔出个木椅。
两支小箭破开木椅齐齐射来,他闪避躲开,却不料身子竟不听使唤,原只是想稍稍后撤,却径直闪到墙角去了,趁他愣神,又有两支箭破墙而入,穿过掌心,将他的手掌死死钉在墙上。
谢霜呈下意识一挣,只觉得手掌奇痛无比,怎么也挣不出来。
他皱眉痛呼,一眼便认出这东西叫“荆棘刺”,雁云依曾画过给他瞧。设计这门暗器的人甚是恶毒,箭尖儿上密布着锯齿状的细小倒钩,一旦扎进肉里,便会牢牢钩住血肉,强行拔出会甚至造成更大的血口。
一旦被咬住,就别想轻易脱身。
门内走进三人来。
其中一人掩面,第二人的脸上有两撇胡子,便是刚刚射出暗器的那一位,他袖中机关仍对准了谢霜呈。还有一个,脸上有道长长的刀疤,自嘴角斜入眼尾。
见他掌心已被死死定在墙上,小胡子放下袖箭,嘻嘻笑道:“小兄弟,瞧你身体不太好,你若乖乖束手就擒,我们兄弟就不欺负你啦。”
谢霜呈闻言只是冷笑,忽然抬手一掌,将这两根刺整个拍进肉中,墙面登时破开一个大洞,荆棘刺贯穿手心,射入洞里。
他咬牙撕下一截袖子,紧紧缠在手上。幸好那荆棘刺窄细,起码不会叫他血流成河。这伙人显然没料到他竟对自己这么狠,一个个相顾骇然。
“对付你们这样的废物,还是绰绰有余。”
大雨滂沱,水雾迷蒙。
石板桥上匆匆走着个年轻人,雨势太大,打伞也不顶用,他浑身湿透,怀中却还抱着一卷滴雨未沾的经书,倒是个爱书如命的书痴。
泥潭积水之中,似乎有异动。
谷木雨起初见地上趴了个人,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敢轻易上前,撑伞掩着面,一面暗叹倒霉,一面又低着头偷偷打量,见这人始终没有动静,才敢用脚尖轻轻触碰。
“唔……”
不料那人却突然醒来,微微抬起头来,尽管脸上已糊满雨水与泥水,他却一眼便认出了此人。
“谢公子?!”
“你、你怎么在这里?”
“跑……”
“啊?”
惊雷乍起,谷木雨没听清他说什么,伞也不打了,任由雨水浇湿满头满脸,俯身下去听。觉得不妥,他又将伞赶忙撑在早已浑身湿透的谢霜呈身上。
“跑……”
他声若蚊蝇,谷木雨依旧没听清,急得整个人都要趴在地上,他正欲开口再问,却见谢霜呈身下的污泥潭水之中,飘着一缕缕红丝,这才发现他右手裹缠着布条。
他的手浸泡在雨水之中,布条已变得暗红,污血被尽数泡出。谷木雨想起他的口型,马上联想出,他在说“跑”字!
雨势更密,急切的沙沙声弥漫天地,宛若千军万马衔环疾走。
又是一道闪电厉劈,谷木雨游目四顾,慌张地咽了咽口水,只见周边虽然仍是空荡,却被这一个字引得鬼气森森。
这胆小书生唯恐被人发现踪迹,心一横,将书全抛到沟里去,又半蹲下身,艰难地半推半拱,终于将谢霜呈挪到他背上。谷先生毕竟不是练家子,胳膊细得像竹竿,背着个人,腿抖得像是蝴蝶振翅,站都站不稳。
“谢公子,我们往哪儿去?”
谢霜呈此刻高热不退,意识一团浆糊,他又没去过很多地方,听到谷木雨问,便脱口而出。
“黑…黑……”
这谢公子真是乐观,半死不活竟然还笑得出来。谷木雨背着他在雨中行进,眼睛进了水,又腾不出手去擦,只好猛地一闭眼再睁开,酸涩的眼睛便会好受许多。
“黑狗…”
“大黑狗镇?”
背上没了回应,谷木雨咬着牙将人托得更高了些,边跑边回忆着来时走的道。
哐当!
谢霜呈身上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他努力睁着一只眼睛回头去看。
肃雪的余影,渐渐消失在雨中。
雨仍在下,望不见前路,谷木雨背着谢霜呈闯进了迷茫的雨雾当中。
他们前脚刚走,便有一黑一红两道长影飘然而至。
二人落地轻盈,踏在地面时,溅起的水花还不及雨滴落地,宛若幽灵鬼魅,可见轻功不凡。黑影盯着坑中混浊的泥水,厉声喝道:“不是说已经活不成了么?人呢!”
“山沟子里,左右不过几户人家,翻也翻遍了,他能藏到哪里去?”
红影声音尖尖细细,说话时好似在笑,叫人难辨雌雄:“鹤兄,你可知变数一词如何而来?占筮时,每卦每爻,都是由一个确定的数演变而成,数变,便会引起爻变与卦变。”
“我算得他活不过今夜,那天亮前他必定咽气。”
那黑影沉下声来:“你的意思是,有意料之外的人来救他?”
“是个非常意料之外的人。”红影掀开面具,电光闪闪,照得他肤色苍白如雪,像个死人。
他蹲下身来,也不管那华贵的红袍浸在雨水中,径直将纤弱无骨的指尖伸进泥坑搅弄,沾满污水后又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很是享受一般。
有血的味道。
那一张死人脸上,竟是个大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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