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阁上,一时飘摇流散的寒气重又蓄积,渐渐将阵法笼罩的方位浸没。如此境地,已不再像严冬般使人霜风透骨,就连冷意仿佛也隐去了,只余沉寂的凝滞。
阵法之中,师徒二人就这样相对无言。
沉默在他们之间不算稀奇。孟君山以前惹了乱子回来,在师父这挨罚都是家常便饭,早就练就了不声不响站到天荒地老的面壁功夫。他年少时太过跳脱,师父为了磨他的性子,也常令他对答之前长久凝思,无论是否领悟,都要反复斟酌后开口,以免这个颖悟绝伦的弟子凭着天资冒进,反而打不牢根基。
那一天天日色飞逝,星河影转,师父翻阅他的阵**课,时不时评价两句,他靠着窗边,站得笔直,眼神却时不时瞄着小楼外花木上飞来飞去的蝴蝶。
昔日的寂静令他心安,如今的寂静中则是一片森然凶险。孟君山凝神专注,在阵法间推寻空隙时,也不敢令自己的戒备稍有放松。
他知道,在师父面前,些许破绽都可能会招来雷霆一击。
郁雪非无声地站了片刻,俯身将掉在他面前的铜镜捡了起来。他没有作什么哀痛、愤怒或是怀念的姿态,只是很平常地将它拿在手里。
“如今,”他问道,“你还自认为是毓秀的弟子么?”
纵使已有觉悟,听到这句话时,孟君山仍不由得痛彻心腑。但郁雪非并非在质问他,也不是要听他回答,径自说道:“几代以来,渊山这一要害之地将会如何终结,终结后又将如何改换这世间,门中推算已久。当中情形不是一成不变,测度的法门也是一再更换,而今,这个期限已经近在眼前了。”
孟君山低声道:“师父以前从不与我说这个。”
“此事在我这一代就该结束了。”郁雪非移开目光道,“本应如此。”
“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阵法结束吗?”
孟君山面露悲哀,“师父从未打算与衡文合谋共事,对么?衡文那一桩盘算,能不能成,成了又能维持多久,都不要紧,只要这晖阴之阵能做一只杯盏,承得住那从渊山中倾落的灵气就行,哪怕只是一时,也就够了。”
郁雪非道:“我未曾怀疑你能辨明这番行事的本意,原以为至少是在尘埃落定之后,你才会把这些梳理清楚,却没想到这样快。”
“师父将对延地勘察的重任都交予我手,弟子倘若还是冥顽不灵,岂非辜负了这份期许。”
孟君山平素里得闲时还会说笑两句,遇到紧要大事,在师父面前从来都是唯命是听,绝无半点不敬。这也是头一遭,他在依旧恭谨的对答下,显现出咄咄逼人的锋芒。
郁雪非微微颔首,就像还是在指点他功课那般道:“你不妨说说,若这杯盏只用得一时半刻,其后又当如何?事到如今,你想必也有了自己的论断。”
“地脉虚相……”
孟君山目光扫过冰面上那一道道阵纹,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兼有钦佩与失落,“以阵法为梁架,延地众人铺陈的构筑,吞入灵气而盈满,即能自成一体,正如杯中之水凝冰,哪怕杯盏碎裂,其形也成——所谓虚相,并非这阵法本身,不依托实物而浑然留存,比起真正的地脉,称得上巧夺天工……”
他垂下视线,“可是,这也将延地之民束缚其中,他们从此也将与这土地密不可分,休戚与共。以后,在这支地脉上施加的些许改变,都是在拨弄他们的命运。”
“你以为,这种代代都在钻研的法门,是会愈加完备,直至尽善尽美?”郁雪非略带讥讽地道,“正相反,起初依照正清的构想,或许能够在不波及他处的情形下,修整渊山的符刻,平稳度过灵气漫溢的关头,最后却未有成效。先代曾尝试过重造渊山,为此将一条地脉镇于毓秀山下,但在我继任时,几乎也证实了此法不通。处置渊山崩毁后灵气的计略,一次比一次更加束手束脚,难以施展,直至今日。”
孟君山喃喃地说:“即使已经如此凶险,您也要一意孤行?”
“这是门中自霜天之后延续至今的意志。”郁雪非淡淡道,“面对妖族,各家各派都能示以敦睦,但双方此消彼长,总要有人去扳平这大势。如今的仙门,只有毓秀会做这件事。”
“这偌大的延地也只是一枚胜负子么?”孟君山抬起头望着他,“门中先辈想要抑制渊山灵气,本是一番大志向,可是只为此就不惜一切,岂非本末倒置?”
“你能说出这话,我却是丝毫也不奇怪。”郁雪非道,“看来,你是一定要反叛到底了。”
“……事到如今,难道只有完成那传承的执着更要紧吗?”孟君山苦涩地说,“师父,在这其中,想必也有违背你本意的事,您究竟是秉持着道心才坚持至此,还是被那份执着拘束了呢?”
郁雪非的神色并未因此而生出什么波澜,而大概是出于师徒多年的了解,又或许是两人同处于这座精微严密的阵法当中,孟君山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周身的气势陡然更加冷峻起来。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无转圜余地。但是他早就应该明白,原本他也不可能动摇师父的决定——何况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一定要问出来的。
隔着短暂的寂静,他说:“十八年前的那次镇魔,向敏师妹与其余人一样,在混沌中没留下最后的记忆,我原本没有疑心什么。即使别派的巡守弟子提过,师妹那时曾用过并不太擅长的冰寒术法,也只以为是渊山里灵气紊乱,不得不招数齐出,才能勉强抵御。可是,前些时候我也想起了一些更加久远的旧事,那原本是怎么都不该忘得一干二净的,我却从来都没有想起来过……我不得不多想,师妹遗失的记忆,真的和其他弟子被混沌搅乱的心绪是同一种情形吗?还是说,那只是看起来相似,实则隐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终于也忍不住颤抖了:“师父,操纵师妹关上镇印的,是你吗?”
“是。”郁雪非答道。
孟君山怔怔地看着他。郁雪非平静道:“你既知此事,想必也知我决意。若你坚持己见,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等能耐吧。”
语毕,阵法中一声清响,仿佛有千万片碎裂的冰面在空中偏转,有的暗淡,有的光芒锋锐,纷纷映照着对峙的形影。
*
谢真一振剑锋,海山应声鸣动相和,新宛城雨雾朦胧的夜空刹那间如被电光划破,辉耀之下,好像连草木砖石的纹理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这盛况在现世里恐怕难得一见,他也不会在城里毫无顾忌地出手,只是此时神魂的景象间,一段段画面总是将阵中人迷乱跌宕的心绪映得分明。暮雨之中,一尊披挂着彩饰的灯像自正中央裂开,缺口里涌出无数白亮的银锭,这些惹人喜欢的钱物此时像冰雹般砸将下来,所幸这整幅场景都在消散,跌落的沉重物件也在半空中就化为了银灿灿的尘埃。
一路砍到现在,那些群魔乱舞的景象都究竟代表着哪个衡文弟子怎样的心结,谢真早就没那个余暇去细想了。他时刻维持着思绪清明,慎重地处理每一段神魂的缠结,不愿有一丝疏忽,以免有哪个地方没收拾干净,给丝线那头连着的人留下后患。
即使万事周全,也不好说这些衡文弟子能不能在星仪手下免受折磨,但他总要尽力而为。
残灯飞散,城中雨夜的帷幕渐渐模糊,谢真将剑一斜,海山幽暗的剑刃上,随之盈起一泓澄澈清光。
耳边风声飘拂,衡文移至门中那数十上百株松木郁郁苍苍,树影浓深,仿佛夜雾笼罩在庭院之中。此时的楼阁间,平日里由弟子专门维护的各色灯火悉数熄灭,只能见到一对对石灯笼沿着林径延伸出去,彼此之间相隔甚远,那橙红光亮却十分稳定。
当阵法中混沌的灵气压制着方圆之内的活动时,唯有这些石灯笼还亮着,足见它们在建造之初,就与衡文门中的阵法布置相连。种种精巧华美的装饰在园中累积,汇成现今的美景,但对于当年将门派迁至此地的先人而言,这盏盏清灯,萧萧松林,说不定才是他们熟悉的夜晚模样。
谢真循着阵法起伏来到这里,他曾被引导着游览过书院,知道这片古木掩映的前方就是文德堂了。
依据长明的推算,现实的书院里文德堂所在处几乎就是阵法的中心,但又略有偏斜,况且此地阵法非同寻常,阵心在虚实交界,无法以常理断定,须得实地探察才知道情形。
他此前一边清理一边向这里前进,那些神魂的缠结会不自觉地汇聚到他附近,不过眼前路中间游移的那团漩涡,似乎又有点不同。它仿佛是既想远离文德堂所在的位置,又没法解脱束缚,只能反反复复地徘徊。
谢真的神念向其中一照,新宛的街路如同滚落在地的卷轴,倏地长长展开。一名衡文弟子手持杖型法器钉在地面,与前方汹涌的潮水相抗,身旁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同门的身影。
他和这个弟子不太熟悉,只是对方于凝波渡代掌门表态,给他留下了几分印象,正是那个在景昀的诉苦中“心机深沉、蛊惑掌门、只手遮天”的黎暄。
黎暄此时形容狼狈,又有些悲壮,看着像是正与肆虐新宛的敌人全力相拼。谢真看过了糅杂着光怪陆离想象的各种场景,现在不由得惊异,原来在对方心底的恐惧和执着,就是卫护延国,为门派而战么?
要知道,阵法中这一锅沸腾的神魂汤,能把人们心中最幽微之处都煎烹出来,毫不容情。神魂中的念头稍有差池,便会在阵法的驱使下演绎得奇形怪状,这也是星仪的所做所为分外邪异之处。
相比之下,黎暄的神魂映照出的这一幕,简直正常到了有点不正常的地步了。
虽觉得哪里古怪,谢真还是先上去救人。才落到黎暄旁边,上方那卷动的水幕忽地左右分开,现出当中的身影。
那人悬在半空,水浪在他四周张牙舞爪,衬托出一股飞扬跋扈的气焰。身穿全副毓秀衣冠,趾高气扬的孟君山轻蔑地看着下面的衡文弟子,喝到:“尔等阴谋败露,还不束手就擒!”
说罢,他就以睥睨之态,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冷笑声。
谢真:“…………”
我将卡文打倒(没有完全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9章 过愁城(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