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火光通明,衡文书阁前的旗幡烈烈飘动,谢真落在街中,因为这局面太过诡异,暂且没有显出身形。
神魂织造的景象里,隐去行踪不必用什么术法,只需不将自己投映进去即是。他看看旁边面色坚毅的黎暄,后面是倒了一地的门人弟子,前方是正在居高临下邪笑的“孟君山”,饶是谢真已经见识了众人五花八门的心魔,也不由得一阵头痛。
对于那些有着确切恐惧和伤痛的人,尽管心绪常被扭曲得奇形怪状,可只要一加击破,事情就解决了大半。而对黎暄,他多少察觉到,这个“孟君山”未必就是对方心中真正的症结所在。
这乍一看十分大义凛然的场景,或许是一层未经打破的外壳,掩藏着深埋的心魔。究竟为何到了黎暄这里,他神魂中的场景就比别人更加复杂层叠,谢真暂且还没有定论。鉴于景昀曾说他是推动衡文暗中筹划的主持者之一,说不定就是因为黎暄本人在阵法中所处位置不同寻常。
谢真此前疑心,黎暄处于这种极易被推卸责任的位置,是不是已经被星仪给处理掉了,现在至少看起来人是活着,总归还有救。
他抬头看去,“孟君山”袍袖飞舞,挥手间指使着翻涌的水波,朝着黎暄维持在前方的屏障一次次拍击下来。白浪飘洒,黎暄苦苦支撑,全力催动术法,那具有破幻之效的光墙上辉煌灿烂,但还是有不少水花透过守御,扑落飞散。
谢真留心着这幅场景中的变幻,那些浇过来的水珠在距离他几尺外就消泯一空。要不是此时还不到出手时机,他真想一剑把这个“孟君山”挑飞,就不必再听那魔音入耳的笑声了。
他原以为黎暄和孟君山有过什么梁子,乃至出手争斗过,可是看眼下情景,恐怕黎暄并没正面接过孟君山的招。这些水幕术法,大概是从各种途径听说而来,真正的孟君山确实也会驱水对敌,但也不是这么劈头盖脸的打法。
“萤烛之火,也敢与日月争辉?”
那“孟君山”信手挥洒术法,嘴上也没停下,“连传承也找不回,还要抱着‘衡文’的旧名不放,你们若知羞耻,都该愧对先辈!”
“名门大派就是这么欺凌弱小,肆无忌惮?”黎暄怒道,“堂堂毓秀弟子,难道就能如此目下无尘?”
谢真:“……”
“孟君山”傲然道:“你衡文书院有何值得叫人看得起的地方?凭你们广招门人,授艺却不求精进,只想人尽其用的做派?还是盘踞一国之地,尽享富贵荣华的经营之道?”
这话不是外人的口气,更像是衡文弟子自己的含恨之言,透着对门中不公的怨愤。假如这是黎暄的念头,想来他和当代山长的师徒关系,也并不是景昀以为的那样和睦。
“我衡文多年护佑延地,做下的皆是实打实的功业!”黎暄扬起头道,“你们一家家躲在山里自诩清高,不理俗务,何来的底气教训我等?”
“孟君山”冷笑一声:“黎师弟莫不是忘了,你们收拾不了自家地盘上的麻烦时,也是你所谓清高的名门弟子来出手相助!”
黎暄反驳道:“那是瑶山,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谢真:“……”
怎么扯来扯去还扯到他了?谢真本来推测,两人说上那么几个来回,这幕场景就该崩解,现出更深一层的心魔,结果他们吵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
看得出来,这位黎师弟平时一定抱有许多纠结,这才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这个顶着孟君山模样的幻影所说的一切,无非都是他内心对自己的质疑。
即使是修道中人,也没有几个真能做到心境澄明无垢,或有遗憾,或是偏执,谁都难免如此。可是像黎暄这样,心绪复杂矛盾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且慢……谢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上。海山和他一起隐去了形迹,但他站在衡文这一侧,也始终在与“孟君山”洒落这道水幕相抗,无形间担当了不小的助力。
难道是因为他在这里帮手,分担了黎暄的压力,才使得他能撑着“孟君山”的攻势,继续互抛指责?
眼看这俩人说得越来越离谱,攻击开始上升到把仙门各家各派挨个喷过来,谢真心说一声抱歉,把剑光一撤,避到旁边。
僵持的水幕与光墙凝滞片刻,接着像是平衡打破,黎暄手上的阵法四面受敌,于一声裂响中破碎,水波随即浩浩荡荡地直扑而落。街道上顿时如雨水泛滥,冲得那几个倒下的衡文弟子衣角都漂了起来。
“孟君山”并未乘胜追击,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对面溃散的景象。黎暄从袖中甩出几件法器,匆忙拦阻,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俨然一副猫儿戏鼠的姿态。
黎暄悲愤道:“何必说冠冕堂皇的话,你们毓秀无非是想要把全副事情都推在我们身上,现在又要来杀人灭口了!”
“话不能乱讲。”对方脸色一冷,阴沉道,“既然都到了这个胡言乱语的地步,就更是留不得你了!”
谢真:“……”
这邪笑老孟真是个活灵活现的坏蛋啊……不敢想到底是集中了多少的怨念,才捏出来这么一个形象。
“在笑什么?”
耳边羽饰忽地轻轻一热,长明的话音透过来,让他冷不丁吃了一惊,有种悄悄看话本故事被抓到的错觉。
“……没有笑吧?”他迟疑道。
长明说:“眉毛眼睛都笑了。”
“胡扯,你又看不见。”谢真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地把神色端正了一下,才道:“刚才看到了一个旁人想象中的老孟。”
“他都当上别人的心魔了?”长明嘲道,“是怎么样?”
谢真:“完全不像他……”
法器对面疑似传来了一声嗤笑,虽然不是听在耳朵里,但那种略带幸灾乐祸的情绪还是很清晰,谢真这下算是知道长明怎么发觉他刚才微妙的心情了。
长明顿了顿,说道:“隔壁毓秀弟子能在衡文人这里充当心魔就够奇怪了,总不能是什么深仇大恨吧?”
“确实不像。”谢真道,“看情形,并不是私仇,而是门派纷争,至少本人是这么想的。”
“衡文一直提防又不对付的难道不是正清?”长明评论道,“就像景昀的态度,那是摆在明面上。要是心里恐惧忧虑的是平日不管事的毓秀,说不得就是暗通款曲。你特意等着观察心魔,没有当即动手,这人不是寻常弟子吧,莫不就是那个姓黎的?”
谢真心道长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他答道:“正是他。这一团神魂的缠结在阵法中显现得与众不同,我要看看是什么情形。”
“唉,我也想看邪恶毓秀人。”长明说。
谢真:“……亏得你没看到啊!”
那边,邪恶毓秀人和黎暄的争执已到尾声。按理说在占尽优势的情形里,不用多废话就是了,可是“孟君山”还没有立即将对方拿下,依据谢真此前观察各类心魔图景的经验,这八成是因为后面还有情节。
果不其然,从倾塌的街墙另一侧,忽然有个人影冒出,向这边奔来。他未着衡文门下的衣冠,但看得出是个仙门修士,许多行走四方的散修都有着类似的装扮。
此人脸上有一副木雕面具,歪在一边,露出下面平凡无奇的面孔。这身影虽然只是黎暄心绪的一部分,从头到脚都没有熟悉之处,但在看到他时,谢真心中就不由得升起警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人。黎暄的反应则出乎他意料,他回手就朝那边放了一个遮蔽视线的术法,意在将对方推出战圈之外。
也能说这样是不想对方涉险,但好像总有些奇怪。那散修不知怎么地就越过了术法阻隔,到了黎暄身边,想要扶起他,而黎暄只是无神道:“与你无关,你别看……”
别看什么?谢真疑惑地看着这一幕,这里还没有开始揭露什么秘密吧?
“孟君山”立刻为他解答了这个疑问,他冷笑道:“不想叫人见到你这狼狈落败的模样吗,事已至此,还撑那些面子作什么?”
那散修像是没看到街上这场战斗的狼藉一样,低头对黎暄道:“你何必要自作主张?若你听从我的谏言,也不是不能免除这一桩祸事。”
“听从你……”
黎暄的面色逐渐变得凄厉起来,“我正是信了你才会落到这个境地!道友,你为何要害我至此!”
“你焉知今日之事,不是遂了你的心意才会到了这一步呢?”散修道。
随着他这句话音,四周的景象渐趋淡去,谢真不由得松了口气,不止是因为这段心绪终于展现出其本质,也因为不用再看那个“孟君山”了。
新宛的灯火此时化为了一条条狭长旋转的光影,即使色彩明亮,在这情形下也透出难言诡异。漫天游动扭曲的火光下,散修微微而笑,谢真注视着这个黎暄心中最深处忧惧的具象,感觉他的来历已经不言自明。
散修向下一指,街边一堆刚才还不在这里的瓦砾堆上,躺着一个裹着锦衣的人影,头冠散乱,已无生机。散修对黎暄道:“这也是你的罪业,你方才可有想起过他么?”
谢真心道这又是谁啊?黎暄显然是认得的,见到对方时不禁声音发颤:“不可能,倘若一切顺利,他应当会夺得先机,登临大位才是……”
“若真如此,也是在你们的操纵下,不是么?”散修笑道,“你何不试试,能不能一拨丝弦,就让他随你心意,站起复生呢?”
几条微不可察的金色细丝,从裂开一道道狭缝的夜空上垂落下来,不止落到那具躯体上,也有几缕搭在了黎暄的肩膀、额头。黎暄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思考的气力。
在散修还想再说些什么之前,一泓剑光就横在了他面前。
“不必再演了。”谢真持剑而立,“你想借着这位黎师弟的心魔宣示什么,不妨直白对着我讲。”
散修叹道:“我可是给了你一个了解衡文门中辛秘的时机,你非要不识趣地打破做什么?”
谢真没回答他这不怀好意的话,只是回剑一扫,挑走了呆住的黎暄头顶那几缕金丝。
大师兄:这播片怎么这么长,boss好眼熟,一阶段为什么卡住进行不下去了,一个个蹦出来的空降角色又都是谁啊!
(星仪在这里好像那种meta游戏里会突然攻击你系统的角色,区别在于他不是演出效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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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过愁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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